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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的月亮


  茫无边际的黑海,轻漾着一轮大月亮。我的哥哥站在海面上,背着双手,态度温文而汾酒。周围静悄悄地,一些声音也没有;滚滚的月色弥漫着整个的人心,整个的世界。

  忽然间,他笑了,笑着向我招手。天空中起了阵微风,冷冷地,飘飘然,我飞到了他的身旁。于是整个的宇宙变动起来:下面是波涛汹涌,一条浪飞上来,一条浪滚下去,有规律地,飞滚着无数条的流;上面的天空似乎也凑热闹,东面一个月亮,西面一个月亮,三五个月亮争着在云堆中露出脸来了。

  “我要那个大月亮,哥哥!”我心中忽然起了追求光明的念头,热情地喊。一面拉起哥哥的手,想同他一齐飞上天去捉,但发觉哥哥的手指是阴凉的。“怎么啦,哥哥?”我诧异地问。回过头去,则见他的脸色也阴沉沉地。

  “没有什么,”他幽幽回答,眼睛望着云天远处另一钩淡黄月,说道:“那个有意思,钩也似的淡黄月。”

  于是我茫然了,一钩淡黄月,故乡屋顶上常见的淡黄月哪!我的母亲常对它垂泪,年轻美丽的弃妇,夜夜哭泣,终于变成疯婆子了。我的心只会往下沉,往下沉,身子也不由的沉下去了,摔开哥哥的阴凉的手,只觉得整个宇宙在晃动,天空月光凌乱,海面波涛翻滚。

  “哎喀!”我恐怖地喊了一声,惊醒过来,海上的月亮消失了,剩下来的只有一身冷汗,还有痛,病在右腹角上,自己正患着盲肠炎,天哪!

  生病不是好事,病中做恶梦,尤其有些那个。因此平日虽不讲究迷信,今夜也不免要来详梦一番了。心想,哥哥死去已多年,梦中与我携手同飞,难道我也要选亡了吗?至于捉月亮……

  月亮似乎是代表光明的,见了大光明东西便想去捉住,这是人类一般的梦想。但是梦想总成梦想而且,世上究竟有没有所谓真的光明,尚在不可知之间,因此当作存心要去捉,或是开始去捉时,心里已自怀疑起来,终于茫然无所适从,身心往下沉,往下沉,堕入茫茫大海而后已。即使真有勇往直前的人飞上去把月亮真个捉住了,那又有什么好处?人还是要老,要病,要痛苦烦恼,要做啥哩啰嗦事情的,以至于死,那捞什子月亮于他究竟有什么用处呢?

  说得具体一些,就说我自己了吧。在幼小的时候,牺牲许多游戏的光阴,拚命读书,写字,操体操,据说是为了将来的幸福,那是一种光明的理想。后来长大了,嫁了人,养了孩子,规规矩矩的做妻子,做母亲,天天压抑着罗曼蒂克的幻想,把青春消逝在无聊岁月中,据说那是为了道德,为了名誉,也是一种光明的理想。后来看着光是靠道德与名管没有用了,人家不爱你,虐待你,遗弃你,吃饭成了问题,于是想到了独立奋斗。

  但是要独立先要有自由,要有自由先要摆脱婚姻的束缚,要摆脱婚姻的束缚先要舍弃亲生的子女——亲生的子女呀!那时所谓光明的理想,已经像一钩淡黄月了,淡黄月就淡黄月吧,终于我的事业开始了:写文章,编杂志,天天奔波,写信,到处向人拉稿,向人献殷勤。人家到了吃晚饭时光了,我空着肚子跑排字房;及至拿了校样稿赶回家中,饭已冰冷,菜也差不多给佣人吃光了,但是饥不择食,一面狼吞虎咽,一面校清样,在甘五烛光的电灯下,我一直校到午夜。户四米内掺杂着大量的砂粒、尘垢,我终于囫囵吞了下去,终于入了盲肠,盲肠溃烂了。

  我清楚地记着发病的一天,是中午,在一处宴会席上,主人殷勤地劝着酒,我喝了,先是一口一口,继而一杯一杯的吞下。我只觉得腹部绞痛,但是说出来似乎不礼貌,也有些欠雅,只得死进着一声不响。主人举杯了,我也举杯,先是人家央我多喝些,我推却,后来连推却的力气也没有了,腹中痛得紧,心想还是喝些酒下去透透热吧。于是酒一杯杯吞下去,汗却一阵阵渗出来了,主人又是怪贴的,吩咐开电扇。一个发寒热,急着剧烈腹痛的人在电扇高速度的旋转下坐着吃,喝,谈笑应酬,究竟是怎样味儿我实在形容不出来,我只记得自己坐不到三五分钟就继续不下去,跑到窗口瞧大出丧了。但是大出丧的灵柩还没抬过,我已经病倒沙发上。

  “她醉了!”我似乎听见有人在说。接着我又听见主人替我雇了车,在途中我清醒过来,便叫车夫向×医院开去。

  医生说是吃坏了东西,得服污剂。

  服了泻药,我躺在床上,到了夜里,使痛得满床乱滚起来。于是我哭着喊,喊了又哭。我喊妈妈,在健康的时候我忘记了她,到了苦难中想起来就只有她了。但是妈妈没有回答,她是在故乡家中,瞧着一钩淡黄月流泪哪!我感到伤心与恐怖,前南对天起誓,以后再不遗忘她,再不没良心遗忘她了。

  腹痛是一阵阵的,痛得紧的时候,肚子像要破裂了,我只拚命抓自己的发。但在松下来痛苦减轻的时候,却又觉得伤心,自己是孤零零的,叫天不应,喊地无灵,这间屋子里再也找不出一个亲人。我为什么离开了我的母亲?她是这样老迈了,神经衰弱,行动不便,在一个愚蠢无知的仆妇照料下生活着。我又为什么离开我的孩子?他们都是弱小的可怜,孤苦无告地给他们的继母欺凌着,虐待着。

  想到这里,我似乎瞧见几张愁苦的小脸,在涨的尽头晃动着齐喊:“妈妈——”他们的声音是微弱的,给海风吹散的,我听不清楚。我也瞧见在腰肌的月光下,一个白发佝偻的老妇在举目四瞩的找我,但是找不到。

  “妈妈——”我高声哭喊了起来,痛在我的腹中,更痛的在我心上,“妈妈呀!”

  一个年青年的姑娘站在床前了,是妹妹,一张慌张的脸。“肚子痛呀,妈妈!”我更加大哭起来,撒娇似的。

  她也拍拍嘻嘻的哭了,口中连声喊“哎哟!”显得是没有主意。我想:我可糟了,一个刚到上海来的女孩子,半夜里是叫不来车子,送不来病人上医院的,急坏了她,还是治不了我的腹痛哪!于是自己拭了泪,反而连连安慰她道:“别奖哪,我不痛,此刻不痛了。”

  “你骗我,”她拍隆得肩膀上下耸:“怎么办呢?妈妈呀。”

  “快别哭,我真的不痛。”

  “你骗我。”

  “真的一些也不痛。”

  “怎么办呢?”她更加拍噎不停,我恼了,说:

  “你要哭,我就要痛。一一快出去!”

  她出去了,站在房门口。我只捧住肚子,把身体缩做一团,牙齿紧咬。

  我觉得一个作家,一个勇敢的女性,一个未来的最伟大的人物,现在快要完了。痛苦地,孤独地,躺在床上,做那个海上的月亮的梦。海上的月亮是捉不到的,即使捉到了也没有用,结果还是一场失望。我知道一切光明的理想都是骗子,它骗去了我的青春,骗去了我的生命,如今我就是后海也嫌迟了。

  在海的尽头,在一钩淡黄月下的母亲与我的孩子们呀,只要我能够再活着见你们一面,便永沉海底也愿意,便粉身碎骨也愿意的呀!

  盲肠炎,可怕的盲肠炎,我痛得又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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