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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来到上海(1)


  回到婆家,一切都交代过,心境略微带些凄凉。只有两件事情值得兴奋,第一便是薇薇会学走了,扶着壁摇摇欲跌,令人心慌又觉得可笑。有时候她也会逗人,眉毛一挑,眼睛灼灼望着你,不由的你不拧她一下。第二便是贤又要回来了,虽然我想这与我又有什么大关系,终于把自己明天要穿的衣服略为考虑了一下。

  我穿着件纯白纺绸的窄短袖高领子长衫,边沿一律镶上淡竹叶青颜色的滚条;那时太阳刚从窗格子里吐进来,我笔直站在镜前,正端详间,瞥见另一个颀长的影子突然从身后转了出来,那是贤,早来得出乎我意外!

  “今天船到得特别早,”他笑嘻嘻说:“爸妈还睡着吧?”

  我说:“也许。”又说:“我不知道。”他笑了,伸手想换我的下巴,我不禁抬眼瞧了他一下,他这次似乎黑了,更高大了,胸膛挺直着很有男子气概。当他的手接近我下巴时,我嗅到一胜香烟气味,那是不好闻的,但是无疑地却带些挑拨性;我闪开了。于是他又笑了一笑,自到床沿上坐着伸个懒腰,我稍微有些舍不得他就此甘休,但也没办法,难道不成自己倒走找前去凑着他说话。因此一时间大家都静默起来。

  良久,他挺着脸说道:“青妹,你看我这半年来可有什么变化没有?”我说:“你似乎身体好得多了。”他告诉我那是因为他勤练太极拳之故,“又不近女色,”他说着瞟了我一眼,“所以便容易结实了。”我不禁脸热起来,暗骂一声:下流鬼!忽又想到瑞仙起来。于是我吞吞吐吐的问道:“那末……你不到卢……你的外婆家去吗?”

  他马上就觉得了,故意不动声色的告诉我说他是常去的,而且还听来一句笑话,千万别告诉人,便是瑞仙近来忽然同她自己的哥哥有些不清不白,常常打扮得妖精似的回娘家去,摔掇着自己娘把佣人辞歇了,好让那嫂子忙着干烧饭倒马桶等营生,她自己却跷起一只腿来搁在他哥哥身上讲风流笑话……,我虽不全相信贤所说的,但瑞仙那种人必定做得出那种事来却无疑问,难道这是为了他学打太极拳和不近女色之故,使得瑞仙灰透了心吗?我想问呢,但却又不好意思问,只得脉脉觑定了他;他也觉得,遂淡淡一笑油嘴道:“我的心里是只有你的,青妹!”

  到夜里,我暗暗自己计量着,还是同他照常亲热的好呢?还是让开身子与他显着远一些儿?那知他毫不犹豫的捧住我道:“青妹,你不要胡思乱想,我练了半年太极拳,正是为了你——为了这么的一天呀!”

  那天他就对我说,他要带我到上海去,时时,刻刻,月月,年年,永远同我在一起。

  次晨我清早起来,脚步觉得轻松了许多,一面低低哼着歌,一面自己梳洗了径下楼来。楼梯脚下瞧见薇薇正在一个人爬着起不来,奶妈同老黄妈却连影子也看不见,我不觉恼了,高声喊道:“奶妈还不快来管薇薇呀,石板地上跌了一交,面上做疤可不是玩的。”

  奶妈似乎在厨房里应了一声,但却不见出来。我赌气自己抱起薇薇,径自冲进厨房里来,原来她与杏英老黄妈三个人正在忙着捏糯米团子芝麻屑馅呢。奶妈瞥见我来了,慌忙把一双沾满芝麻屑与糯米饭的手用抹布乱擦一阵,伸手想向我怀中接过我函来,被我连声喝住道:“你瞧这是什么脏东西?还不仅去洗净了,等会儿看薇薇的衣服给你弄脏了。”奶妈没意思讪讪的自去舀水,杏英却铁青着脸冷笑道:“这脏东西原是我一片诚意想孝敬哥嫂的呢,原来嫂子你嫌脏,等会儿哥哥又不知将怎么说了?”我不该坦然说老实话道:“这种用手捏着搓着的东西,你哥哥恐怕不肯吃的,除非莫对他说。”

  杏英的嘴唇直撅到鼻孔上了,一歪头道:“脏手做的给我嫡亲哥哥吃,他还不会赚脏,要外头人来唁讲?”我把薇薇直扔给奶妈,径自走出厨房来一面大声回她道:“你既同嫡亲哥哥如此要好,又让他讨外头人干吗?看我今天禀过公婆,把薇薇丢给你们,就回娘家去吃回苦饭也不会饿死吧。”

  正嚷着,贤揉着眼睛一面打呵欠一面懒洋洋下来舀脸水了,他也来不及问我一声什么事,杏英便抢步出来想扯他进厨房去看,她的手上沾满糯米团与芝麻屑,贤连忙问开了,她更加气忿忿的逼着他一同进去瞧瞧,一面说:“这些糯米团子我想做给你当早点心吃,不知你究竟会嫌脏不?”他不知就里,只睡眼惺忪地连连摇头道:“糯米点心我此刻不想吃,吃不下。”

  杏英拍的一声把一个糯米团子直摔在他脚跟,冷笑道:“你不要吃狗也会吃的,畜生毕竟比人识得抬举。”

  贤睁眼看了她一下,莫名其妙的,睡魔倒给她吓退不少。但也不答话,只自在壶中倒了水,捧着脸盆径上楼去,走过我身旁时低声问道:“她究竟为了什么?”

  我默然不语,只自在壶中倒了水,捧着脸盆径上楼去,他也懒洋洋的拖着脚步跟上来了,只见杏英仿佛在背后一连串冷笑:“我才不为什么,你却是给狐狸精迷昏了头脑哩!”

  从此我就同杏英再不说话,贤像没事似的仍旧找她玩,她起初满是怨恨冷淡的样子,后来忽然改变主意,同他分外热络起来了,像是故意在气我似的。我瞧着很难过,怪她,也怪贤,他们毕竟是手足呀。好几次,她在同贤谈起瑞仙,贤似乎真的不大感到兴趣了;她又谈起别的她所认识的漂亮女郎,贤虽也听着,却并不起劲,这还使我稍为安心一点。

  久而久之,公婆似乎也知道这些了。逼着杏英在和贤聚谈的时候,她们总是籍故叫开杏英,恐怕离间我们夫妇。有一次,公公忽然对贤说道:“你明年也快要毕业了,只差两学期,得好好用功一番,学校里寄宿恐怕太嘈杂吧,我想假如有相当房子,还是让怀青一道跟你到上海住去,你上完课回家时,她也好静静的帮你抄写抄写。薇薇留在这里,我们会替她管的。”贤没有话说,公公便自写信去托卢家找房子了。

  不到几天卢老太太便叫阿棠写回信来说,房子找到了,在北四川路底段,与贤的学校甚相近,公公听着很为欢喜。于是我们天天计划着该带些什么东西去,公公说第一不用带木器,N城人所做的床啦梳妆台啦统统太笨重庞大,上海房子间份小,只消放下两三件便要挤出人了。至于其他零星的用具呢不妨多带,自己的东西终究是自己的,用着也舒服。于是贤同我便找出张纸头来写,他说一件,我们写上去一件,偶而也有自己想着的。

  我对贤说:我们写时最好能够把东西分门别类,厨房用品归厨房,卧室用品归卧室,贤讲这样也好,但公公却觉得如此太麻烦,譬如说面盆吧,则卧室方面有洗脸盆,洗脚盆,而厨房方面也需要洗杯盆与洗碗盆呢,其他如扫帚抹布等等,都是分不开的,写起来反而弄不清楚,于是我们也点头同意,还是一篇糊涂帐乱糟糟的直写下去。

  婆婆并不理会帐,她却是个实干的人。她把想出来要带的东西马上就放到一间空房里去,想到就做,省得过后又忘掉。公公常去视察那间屋子,见有认为不必要的,他就自己拿出去,也不对婆婆说知;隔天婆婆在外面看见那件原东西,以为是自己忘记放进去了,赶紧重又放到那儿去,因此他们两人你搬进我搬出的,不知空忙了多少手脚。

  在房里,我与贤也商量着衣服皮箱该如何带法。贤说:“这个倒是容易办的,你就先带夏秋两季的单薄衣服,冬天大衣被垫等我们索性下次再来拿吧,只是你的零星东西太多,有许多不必要的,我看还是一起撂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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