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苏青 > 结婚十年 | 上页 下页 |
十一、归宁(2) |
|
我进门直喊:“妈妈!”母亲迎了出来,开口便问:“薇薇也来了吗?”但是薇薇怕生,她怕外婆要抱她,紧紧捧住奶妈的头颈不放。 母亲叫林妈出去付了车钱,一面叫我们进去房里坐,一面告诉我送礼的人才回去,你婆婆何必这样客气,粽子裹得真好,只是太多了,叫人实在过意不去。我听了心中骤然起阵寒颤,怎么连母亲都同我客套起来了,难道也视我为外人了吗?继而一忖,她也许是说给奶妈听的,希望她明天回去会传给我婆婆听,于是我也就接着说了些婆婆很惦记你,嘱我代候等话,说着,并将整篮东西奉上。 母亲打开盘子一看,原来里面有二封包头,一封是莲子与冰糖,一封茯苓糕与百果糕。其他还有威光饼一大单,约有百只光景,这是N城人的大礼。此外尚有蛋糕啦,椒批片啦,豆酥糖啦,绿豆糕啦。各式糕饼,以及橘子啦,香蕉啦,梨头啦,水蜜桃啦,各式水果都有。母亲连说太客气啦,这又算什么呢?一面把它们取出来放在桌上,准备搭配好了分赠邻居及附近亲戚。薇薇瞧见这许多东西,便嚷着要吃了,我待要取给她时,母亲忙阻住道:“宝宝不要急,外婆备着好些东西给你吃呢,等会儿先吃桂圆汤。” 这也是规矩。接着三道菜来了,先是上好龙井茶,我与薇薇及奶妈各一杯,奶妈杯中没有玫瑰花绒绒花,便把算是薇薇的一杯喝了。其后便是桂圆汤,我与薇薇各一盅,母亲拼命劝薇薇多喝些汤。于是我把自己一盅内的汤么倒给薇薇,薇薇喝掉一半,奶妈就给她把尿。做外婆的啧啧称赞道:“这个孩子真乖,还不到周岁,就能把尿了,真要好好的给她做些漂亮衣服呢。” 我笑道:“她的漂亮衣服还不够吗?满身披得花蝴蝶似的,再过几年还穿不完呢。” 母亲说:“这都是作五姑母绣的花,薇薇穿不完可以留给她弟弟穿。真亏得你五姑母,明天你就把这封包头转送给她吧,你可以去看看她。” 我还不及答应,林妈已捧进燕窝茶来了。母亲叫她把它放在我面前,说道:“你快些把它喝完了吧。” 我就在皮夹子内摸出二块银洋,放在金漆小茶盘内,赏给林妈,林妈千恩万谢的拿出去了。我很想同母亲谈谈家常,但是却不知从何谈起;她一会儿对准薇薇同奶妈瞎攀谈,一会儿忙着分配糕饼水果,一会儿又关照林妈说快做点心,我坐着不知如何是好,插不进嘴也插不上手,只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无聊与厌烦。几次我对她说:“妈妈,你且休息一会儿吧,大家也谈谈。” 她却很不以为然的答道:“谈谈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的,此刻我的事情总要做好——妈,你若坐在这儿无聊,抱着薇薇到各间房里玩玩吧,后房床前还挂着许多新做的香袋与喜蒲人呢?拣好看的摘下来给薇薇玩。” 奶妈巴不得这一声,就自抱着薇薇往厨下来,同林妈等聊天去了。 后进的邻居徐家太太听见我回来了,忙着佣人端了一大盆豆沙粽子来,上面像小丘般堆着白糖。她说:“我知道大小姐是爱吃甜的,所以豆沙馅中搅的糖特别多。” 我谢了一声,赏她家佣人一元钱,母亲连连说道:“真是叫徐太太费心了,我正要着林妈送几样粗糕饼来呢,是我女儿带回来的。”说着,大家闲扯了一会。徐太太问起我教书的事,我含糊地答道因为我婆婆怕我来来去去太吃力,所以不教了。母亲也叹息着女子读书真没有用,像你家徐小姐般读出来还可以服务社会,等到出嫁后养了儿女,恐怕连服务家庭也来不及呢。徐太太说道:“我家凤珠也是没有办法,说婆家高不来低不去的,今年也有二十五岁了,说起来真急煞人。” 母亲便问:“你的侄儿余少爷怎样呢?听说他是个文学家。”徐太太连连摇头道:“这个人也古怪得很……”话未毕,林妈又择了一大盆粽子来了,这是我母亲里的,她逼着我再吃,也一样逼着徐太太。 夜间,薇薇吵着要回去,哭呀哭得我心里着实烦恼。我母亲就拿出各式各样准备着的东西出来给她吃,给她玩,她仍旧不肯回心转意。我紧皱双眉对奶妈道:“你去哄她后房睡吧,我们再不必管,小孩子是生成的贱胚,越哄越不好!”母亲也似无可奈何,只好听从我的建议,果然不久薇薇便睡着了。 于是大家都说:我们也还是早些睡了吧,今天也累够了。母亲与我睡在一间,林妈也定要凑热闹,说是夜间可以帮着照料小小姐,一定要在后房打地铺。 上了床,母亲仍只问我公婆健否,崇贤最近有无来信等等。问了几句又谈起杏英,她说她真是能干得很的,样样帮着你婆婆料理家事,真要比你这种读书出身,一事做不来的媳妇有用的多了。我哼了一声道:“能干些什么?只是长得丑嫁不出去,不得不钻在厨房里挑拨些是非罢了。”母亲听着连连高声咳嗽,似乎在禁止我决不要说下去,恐怕奶妈隔墙有耳,明天要传出去。 可是事实上奶妈那里会来听我们呢?她在后房与林妈正谈得高兴,说是在我家老爷如何,太太如何,少奶奶当然是好的,还有小姐。……林妈插口道:“你家小姐真丑得很呀!”奶妈也笑得格格的,说小姐是真不好看,但是听太太说,她母家有一个大侄媳妇倒是长得很俊,只可惜侄少爷早故世了,害得她空房守到老,美人地往往福薄命苦。我听着有些刺耳,就放意高声咳嗽一下,她们恐我疲倦要睡,也就停口了。 在寂寞的夜里,在寂寞的床上,母亲也是一样的茫茫然呀;而且还有一种陌生的感觉,似乎有些拘束,似乎有些装作,我也知道那是不必要的,然而仍旧不自然。难道我的母亲也不能再同我亲近了吗?她为什么要同我客气,待我如外人呢?也许这是故意演给奶妈看的,我们做了半天的戏子,但是,但是那又有什么意思?为什么必须讨我公婆的欢喜,不但我,连我母亲也得讨她们欢喜呀!生女真是顶倒霉的事,好像有什么亏心怕发作似的,时时,处处,样样在看人家的颜色。母亲呀,你不能再保护我了,只得竭力抑制自己的感情以取得人家的谅解,但是我不能够这样,不愿意呀!我的薇薇是要永远保护她的,假如不能够了,我希望她能自动选择一个可信托的人,永远过着自由自在亲亲热热的生活,只与她的丈夫两个人……那丈夫也许不像贤,而是像其民吧。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