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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养一个女儿(1)


  贤送我到了家,公婆都笑逐颜开地,只有杏英的脸上冷冰冰的。她说:“嫂子,恭喜你快养宝贝儿子了呀,我知道你一定会养个男的。”我的脸上不免红了起来,心想:养儿子不是儿子怎么可以担保得住呢?万一我养了个……

  明天贤又要回上海去了,夜里我们全家坐在厢房里闲谈。贤的父亲说:“我生平不曾做过缺德的事,如今怀青有了喜,养下来要是真的是个小子,我想他名字就叫做承德如何?”于是婆婆说:“承德!承德好极了!怀青一定养男孩,因为他的肚子完全凸在前面,头是尖的,腰围没有粗,身子在后面看起来一些也不像大肚子。”

  杏英前贤撇撇嘴,冷笑着:“养个男小子,才得意呢!将来他做了皇帝,哥哥,你就是太上皇,你的少奶奶就是皇太后了。”贤不自然地笑了笑,抬眼向我瞧时,我却皱了皱眉毛直低下头去。

  婆婆问我:“怀青,你是不是觉得肚脐眼一块特别硬,时时像有小拳头在撑起来,怪好玩,又怪难过的?”我微微颔首,含羞地,头再也抬不起来,只偷眼瞧下婆婆的脸孔时,她在得意地笑了:“我知道难是养小子!小子撑肚挤眼,丫头只换腰,沿着娘腰围痒痒的摸来摸去。”

  贤的父亲摸了摸胡子,满脸高兴,却又装作满脸正经的教训贤道:“你以后还不快快用心呀,儿子也有了,可真了不得!”贤似乎也讪讪的答应又不是,不答应又不是。

  归寝的时候,贤给他们指定在书房里睡,却又怕我独宿胆小,叫杏英过来伴我一床卧,真是糟糕!

  我很想对着衣橱上的在玻璃门照照自己的肚子是不是凸出在前面而且尖的,只是碍着杏英不好意思,杏英也似乎一直在狠狠地盯着我,她的颧骨更高了,又粗又黄的头发乱蓬蓬地,像个鬼。

  其民在那里?贤又在那里呢?他们的声音笑貌都远了,只丢下我一个人在陌生的家中,最亲最爱的只有腹中一块肉,是男呢?还是女的?贤走后,公婆待我可真好。天天为我准备吃食,蹄筋,板鸭,小鲫鱼汤,巴不得把我喂得像个弥勒佛才好。吃饭的时候,菜上来,公公便说;“这个是补血的。”于是婆婆便赶紧移到我面前,省得我伸手向远处夹菜,牵动脐带。杏英赌气不吃饭了,她说她头痛。公公说:“那末夜里还是不要同怀青一床睡吧,万一病人精神不定做恶梦一脚踢痛了她的肚子……”谢天谢地,我总算可以安静地卧在大红木床上想一切了。

  母亲知道我回来了,也曾遣人好几次来望我,而且带来了不少吃食。她不敢接我归宁,恐怕一不小心,弄坏了大肚子,可负不起责任。她叫人对我说:“静静的保养身体吧,生个胖小子,连外婆家也有面子呢!”

  到了临盆将近,贤也放暑假回家了,他仍旧宿在书房里,连日间多在房中与我谈一会,公婆都要借故叫他出去,恐怕我们在白天干那些不端的事。贤说:“养孩子真讨厌,瑞仙从结婚到守寡就从来没有养过孩子。”我哭着同他吵:“你既然喜欢瑞仙,又干吗要娶我呢?我养了孩子就与你离婚!”

  贤同我吵,他的父母就责骂他,因此杏英也处处敢怒不敢言了。还有黄大妈——贤家里的一个老女佣——处处护着我,生怕我一不小心跌了,生怕我吃错了什么生冷的东西。

  有一天,这么的一天,母亲拣个大吉大利的日子来替我“催生”了。先是差人来通知,随后抬了两杠花团锦簇的东西来,都是婴儿用的,有襁褓,有小袜,有增领黄布小袄,有葱白缎绣花嵌银线的小书生衣。书生帽也是锻制,有二条长的绣花飘带。我的孩子应该是个男的,像小书生,像他的爸爸——贤,但是不像我。

  邻居的人都来看催生衣帽,都说是外婆绣的,啧啧称赞不绝。杏英又头痛了,婆婆也不理她,只自匆匆上楼去取了另外一个大红包裹来,解开一看,里面也尽是小衣小帽之类,这是她同黄大妈做的,在夜里,一面驱蚊子,一面缝纫。她说外婆家做来的衣服太讲究了,只好给宝宝大来些时出客穿,她们做了些布衫夹袄都是耐穿的,黄布是她亲手染,她要瞧着宝宝穿到长命百岁。

  承德,怀德,仁德……做祖父的天天在替将出世的孙儿想取名字,“德”字必不可少,德音同得,得了一个又一个,孩子自然愈多愈好。——但是他自己说他的愿望并不太奢,他只想有四个孙子,眼前最好先拣齐四个名字安放着。

  但是那个叫做什么德的却偏偏不肯出来,初一,初二,初三,初四……一家人都紧张而兴奋地等着,红糖啦,长寿面啦,桂圆啦,红枣啦,愈送来愈多起来了,但是婆婆说快到月了不可吃,恐防孩子过肥难下来。我的肚子大得像锅子,脚及小腿也浮肿起来,行动不便。

  “养孩子该是怎么样痛苦呢?”我几次老着脸皮问邻居的妇人;但是她们都忧疑而装作不甚严重的样子告诉我道:“还……还好……痛是痛一些,不过,还……还好!”我的心里恐惧极了。

  贤似乎并不替我担忧,他自己做下的事,都有他的父母替他担当,我是没人能替我分些痛苦的。偌大的孩子,如何养下来,问也问不得!翻遍了《孕妇卫生常识》与《育儿一斑》,只不过是几个术语,什么阵痛什么腹压,几乎是一律的,又没有人说明,于是我想起了买这些书的人,有他在这儿也许能替我分些忧愁吧,虽然他对于这些当然也是外行的。他关心我,而这里一切人似乎都是只知道关心孩子的!

  想到了他,我便翻来复去睡不着了。当我刚转身的时候,拍的一声,小肚内似乎有东西爆裂了,接着一阵热的水直流出来,我不禁大吓一跳,直抖着喊黄大妈,黄大妈说不好了,这是羊水破了。

  于是我便想坐起来,她叫我且不要动。她点了灯叫醒了我的婆婆,杏英也来凑热闹了,贤与他的父亲去请西医。

  于是邻居妇人们都走了拢来,孩子们也跟过来的,她们问我肚子痛不,我摇头回说不痛。我的牙齿儿打着战,两眼望着满房的人,似乎她们都是救星,都是亲人,请你们千万不要离开我呀!

  但是西医一到,便把她们都赶散了,她们只在门缝边瞧。西医说请我暂且下床,他要把床铺得好些,垫上草纸及白布单子。但是我抵死不肯下来,西医说,养还早哩,放心起来吧,再三劝说,才把我抖索索地扶到房中央,肚子仍旧没有痛。

  床铺好了,西医叫我睡上去,先行下身消毒,消毒完毕,只盖上一层白布,里面是光的,门外有人吃吃笑。西医说:肚子不痛吗?吃些热的东西吧。婆婆回说参汤是备好的,怀青快些多喝几口。

  我一面战战兢兢地吃着参汤,一面心想这次可要完了吧;假如能够让我出险,宁愿马上离婚出去跟母亲同住。贤象没事似的,一切男人到了紧要关头自己都像没事似的让痛和危险留给女人单独去尝了,即使是其民,其民也不能替我痛肚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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