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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


  从青岛到无锡,要在济南换车,张翔同志送我。在济南下车后,我们到大众日报的招待所去休息。在街头,我看见凡是饭铺门前,都排着很长的队,人们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表情都是冷漠的,无可奈何的。我问张翔:“那是买什么?”

  “买菜团子。”张翔笑着,并抱怨说,“你既然看见了,我也就不再瞒你。我事先给你买了一盒点心,你却拿去送了人。”

  中午,张翔到报社,弄来一把挂面,给我煮了煮,他自己到街上,吃了点什么。

  疗养院是世外桃源,有些事,因为我是病人,也没人对我细说,在青岛,我只是看到了一点点。比如说,打麻雀是听见看见了,落到大海里或是落到海滩上的,都是美丽嫩小的黄雀。这种鸟,在天津,要花一元钱才能买到一只,放在笼里养着,现在一片一片地摔死了。大炼钢铁,看到医生们把我住的楼顶上的大水箱,拆卸了下来,去交任务。可是,度荒年,疗养院也还能吃到猪杂碎。

  半夜里,我们上了开往无锡的火车,我买的软卧。

  当服务员把我带进车室的时候,对面一边的上下铺,已经有人睡下了,我在这一边的下铺,安排我的行李。

  对面下铺,睡的是个外国男人,上面是个中国女人。

  外国人有五十来岁,女人也有四十来岁了,脸上擦着粉,并戴着金耳环。

  我向来动作很慢,很久,我才关灯睡下了。

  对面的灯开了。女人要下来,她先把脚垂下,轻轻点着男人的肚子。我闭上了眼睛。

  女人好像是去厕所,回来又是把男人作为阶梯,上去了。

  我很奇怪,这个男人的肚子,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负荷力和弹性。

  男人用英语说:“他没有睡着!”

  天亮了,那位女人和我谈了几句话,从话中我知道男的是记者,要到上海工作。她是机关派来作翻译的。

  男人又在给倚在铺上的女人上眼药。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两位同车的人很厌恶,我发见列车上的服务员,对他们也很厌恶。

  离无锡还很远,我就到车廊里坐着去了。后来张翔告诉我,那女人曾问他,我会不会英语,我虽然用了八年寒窗,学习英语,到现在差不多已经忘光了。

  张翔把我安排在太湖疗养院,又去上海办了一些事,回来和我告别。我们坐在太湖边上。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感到特别的空虚和难以忍受的孤独。

  最初,我在附近的山头转,在松树林里捡些蘑菇,有时也到湖边钓鱼。太湖可以说是移到内地的大海。水面虽然大,鱼却不好钓。有时我就坐在湖边一块大平石上,把腿盘起来,闭着眼睛听太湖的波浪声。

  我的心安静不下来,烦乱得很。我总是思念青岛,我在那里,住的时间太长了,熟人也多。在那里我虽然也感到过寂寞,但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可怕。

  我非常思念那位女孩子。虽然我知道,这并谈不上什么爱情。对我来说,人在青春,才能有爱情,中年以后,有的只是情欲。对那位女孩子来说,也不会是什么爱情。在我们分别的时候,她只是说:“到了南方,给我买一件丝绸衬衫寄来吧。”

  这当然也是一种情意,但可以从好的方面去解释,也可以从不大好的方面去解释。

  蛛网淡如烟,蚊蚋赴之;灯光小如豆,飞蛾投之。这可以说是不知或不察。对于我来说,这样的年纪,陷入这样的情欲之网,应该及时觉悟和解脱。我把她送我的一张半身照片,还有她给我的一幅手帕,从口袋里掏出来,捡了一块石头,包裹在一起,站在岩石上,用力向太湖的深处抛去。以为这样一来,就可以把所有的烦恼,所有的苦闷,所有的思念纠缠和忏悔的痛苦,统统扔了出去。情意的线,却不是那么好一刀两断的。夜里决定了的事,白天可能又起变化。断了的蛛丝,遇到什么风,可能又吹在一起,衔接上了。

  在太湖遇到一位同乡,他也是从青岛转来的,在铁路上做政治工作多年。我和他说了在火车上的见闻。他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可能笑我又是书呆子,少见多怪。这位同乡,看过我写的小说,他有五个字的评语:“不会写恋爱。”这和另一位同志的评语:“不会写战争”正好成为一副对联。

  在太湖,几乎没有什么可记的事。院方组织我们去游过蠡园、善卷洞。我自己去过三次梅园,无数次鼋头渚。有时花几毛钱雇一只小船,在湖里胡乱转。撑船的都是中年妇女。

  1984年10月6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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