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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汤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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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北京红十字医院出来,就到北京附近的小汤山疗养院去。报社派了一位原来在传达室工作的老同志来照顾我。 他去租了一辆车,在后座放上了他那一捆比牛腰还要粗得多的行李,余下的地方让我坐。老同志是个光棍汉,我想他把全部家当都随身带来了。出了城,车在两旁都是高粱地的狭窄不平的公路上行驶。现在是七月份,天气干燥闷热,路上也很少行人车辆。不久却遇上一辆迎面而来的拉着一具棺材的马车,有一群苍蝇追逐着前进,使我一路心情不佳,我的神经衰弱还没有完全好。 小汤山属昌平县,是京畿的名胜之一,有一处温泉,泉水形成了一个不小的湖泊,周围还有小河石桥等等景致。在湖的西边有一块像一座小平房的黑色巨石,人们可以上到顶上眺望。 湖旁有一些残碣断石,可以认出这里原是晚清民初什么阔人的别墅。解放以后,盖成一座规模很不小的疗养院。 我能来这里疗养,也是那位小时的同学李之琏同志给办的,他认识一位卫生部的负责人,正在这里休养和管事。疗养院是一排两层的楼房,头起有两处高级房间,带有会客室和温泉浴室。我竟然住进了楼上的一间。这也是我一生中难得的幸遇,所以特别在这里记一笔。 在小汤山,我学会了钓鱼和划船。每天从早到晚,呼吸从西北高山上吹来的,掠过湖面,就变成一种潮湿的、带有硫磺气味的新鲜空气。钓鱼的技术虽然不高,也偶然能从水面上钓起一条大鲢鱼,或从水底钓起一条大鲫鱼。 划船的技术也不高,姿态更不好,但在这个湖里划船,不会有什么风浪的危险,可以随心所欲,而且有穿过桥洞、绕过山脚的种种乐趣。温泉湖里的草,长得特别翠绿柔嫩,它们在水边水底摇曳,多情和妩媚,诱惑人的力量,在我现在的心目中,甚于西施贵妃。 我的病渐渐好起来了。证明之一,是我开始又有了对人的怀念、追思和恋慕之情。我托城里的葛文同志,给在医院细心照顾过我的一位护士,送一份礼物,她就要结婚了。证明之二,是我又想看书了。我在疗养院附近的小书店,买了新出版的拍案惊奇和唐才子传,又郑重地保存起来,甚至因为不愿意那位老同志拿去乱翻,惹得他不高兴。 这位老同志原来是赶大车的,我们傍晚坐在小山上,他给我讲过不少车夫进店的故事。我们还到疗养院附近的野地里去玩,那里有不少称之为公主坟的地方。 从公主坟地里游玩回来,我有时看看聊斋志异。这件事叫疗养院的医生知道了,对那位老同志说:“你告他不要看那种书,也不要带他到荒坟野寺里去转游!” 其实,神经衰弱是人间世界的疾病,不是狐鬼世界的疾病。 我的房间里,有引来的温泉水。有时朋友们来看我,我都请他们洗个澡。慷国家之慨,算是对他们的热情招待。女同志当然是不很方便的。但也有一位女同志,主动提出要洗个澡,使我这习惯男女授受不亲的人,大为惊异。 已经是十一月份了,天气渐渐冷了,湖里的水草,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翠绿。清晨黄昏,一层蒸汽样的浓雾,罩在湖面上,我们也很少上到小山顶上去闲谈了。在医院时,我不看报,也不听广播,这里的广播喇叭,声音很大,走到湖边就可以听到,正在大张旗鼓地批判右派。有一天,我听到了丁玲同志的名字。 过了阳历年,我决定从小汤山转到青岛去。在北京住了一晚,李之琏同志来看望了我。他虽然还是坐了一辆小车来,也没有和我谈论什么时事,但我看出他的心情很沉重。不久,就听说他也牵连在所谓右派的案件中了。 1984年9月28日晨四时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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