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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黎老东的大车的铁匠工序,正式开始了。铁匠炉安设在新买来的宅院里。早晨,天晴得很好,六儿的鸽群在天空飞翔着。

  黎老东最后修整着车的上装,在他心里,只等铁匠完工,就可以开始油漆了。傅老刚把铁匠炉点着,一股浓烟翻转着升向天空,然后折下来在庭院里散开。九儿拉着风箱,四儿被派练习抡大锤。

  黎老东把几年来积累的烂铁和新买来的铁料,搬到炉下来。

  九儿今天穿得很单薄,上身只穿了一件蓝色夹袄,她把擦脸的毛巾系起来,齐着脑门把头发捆住,就像绣像上孙悟空戴的戒箍一样。她的脸色是更显得明朗了,充满了工作之前的热情和虔诚,轻捷而又稳重地推动着风箱。

  傅老刚炼好第一块铁,用大铁钳夹着放在铁砧上,四儿赶过去抡起大锤。傅老刚用小锤敲点着砧子边教导着他,他还是不能用最适当的力量打在最适当的地方,有时把锤空落在砧子上,有时竟打在傅老刚的小锤上。九儿放下风箱把,来打给他看,在她热心的示范和帮助下,四儿抡锤的技术,开始进步了。

  黎老东在一边做着木匠活,注意力主要放在这边来了。他不断地斥责着四儿,说他笨,没有出息,唠叨不休。傅老刚在休息的时候,走到黎老东的身边说:

  亲家,我看你的脾气变坏了,对孩子们不能这样。这样不能使他工作得好,反会使他工作得更坏。他工作着,你一个劲儿斥责他,他的脚手就不知道往那里放了。

  你怎么说这样的话,你不是说管孩子应该严格些吗?黎老东说,打制这辆车是我心上的大事,早打成一天,好早一天用它去赚钱。亲家,让我们老兄弟把最好的手艺都施展出来吧!

  建立友情,像培植花树一样艰难。花树可以因为偶然的疏忽而枯萎。在黎老东和傅老刚这一次合作里,两个人心里都渐渐觉得和过去有些不一样。过去,两个人共同给人家做工,那是兄弟般的,手足般的关系。这一次,傅老刚越来越觉得黎老东不是同自己合作,而是在监督着他。赶工赶得过紧,简直连抽袋烟,黎老东都在一旁表示着不满意。最使他闷气的是,自己远道赶来,黎老东却再也不说九儿和六儿的事,好像他从前没提过似的。

  最后几天,黎老东只是穿着大皮袄,在院里察看着,指点着;六儿也打扮得像个客人似的,有时来在院里转游一下,就不见了。傅老刚身体有些不舒服,在这样冷的天气里,他穿着一件破旧的小衫,还是辛勤地工作着。天天,有些参观的人,来到院里,这些人都是傅老刚的旧相识、老朋友。过去,他们来是同时观赏黎老东和傅老刚的手艺的;今天,在这些人的眼里,傅老刚的手艺,和黎老东的家业,被分别了出来。人们不再注意黎老东的木匠手艺,在新的形势下面,只在关心他的发家致富的前途。

  两个老朋友,显然已经站在不同的地位上。黎老东完全觉到了这一点,傅老刚很快也完全觉到了,这就是我们的悲剧产生的根源。傅老刚感到,过去多年来,他和黎老东共同厌恶、共同嘲笑过的那种主人态度,现在是由他的老朋友不加掩饰地施展起来了,而对象就是自己。这当然不是新的社会制度的过错,而是传统习惯的过错。

  当铁工也接近完成,一次吃饭的时候,黎老东忽然笑着说:

  亲家,我过日子越来越细了,你不要笑话我,我要积些钱给六儿他们把房子盖好。我想,你是不争这些的。傅老刚以为他要提说九儿和六儿的事了,抬起头来听着,谁知道下文却是这么一句:这些日子,就当你们是在老家度荒年吧!

  最后一句话,十分激怒了傅老刚,他把饭碗一推,立起身来,说:

  亲家,我不是到你这里来逃荒呀!

  他叫出女儿来,提起水桶,泼灭了炉灶。他打整好小车,推到了街上来。很多人来劝说,老头儿说什么也不回去。

  两位老朋友的决裂,村里人都说不出那真正的道理。在四儿和九儿那经历较少的身世里,也还没有体验过这样伤心的事情。傅老刚是感到十分痛苦的,他把四儿叫到一边说:

  孩子,你看,这到底是怨谁呢?

  这样正好。四儿说,你给我们解决了难题。

  什么难题?傅老刚问,你这小子倒要看我们两个老头子的哈哈笑吗?

  我们青年要组织一个钻井队。四儿说,在今年冬天,把我们村里能利用的水井都钻好下管。我们已经借到一杆锥。很多工具需要修理,我们想请你帮忙,又怕我爹不让。这样一闹,你就可以去帮助我们了。

  你们有钢有铁?傅老刚问。

  我们每人捐献一些,就够用了。四儿说,我们把小车拉到青年团办公的大院里去吧。

  到了那里,青年们对老人说:

  大伯,我们是多么需要你啊!你再不要回山东老家。我们和村干部商量好了,把这院里的东屋给你拾掇出来,把窗子糊好。你就在这里常住吧,晚上我们抱柴来给你烧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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