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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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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头麦熟,傅老刚真的从老家把女儿带来了。他在小车的一边,给女儿安置了一个座位。这坐位当然很小,小孩子用右手紧把住小车的上装,把脚盘起来,侧着身子坐在垫好的一小块破褥上。他们在路上走了五六天,住了几次小店,吃了很多尘土。然而女孩子是很高兴的,她可以跟父亲,这惟一的亲人,长住在一起,对她说来是最幸福的了。 到了村里,先投奔了黎老东家。黎老东很是高兴,招呼左邻右舍的女孩子们来和小客人玩。 你叫什么名儿呀?那些女孩子们问她。 我叫九儿。小客人回答。 你姐妹九个?女孩子们问。 就我一个哩。小客人说。 那你为什么叫九儿?女孩子们奇怪了,在我们这里,谁是老几就叫几儿,比如六儿,他就是老六。 这是我娘活着的时候,给我起的名儿。小客人难过地说,我是九月初九的生日哩。 啊。女孩子们明白了,那么,你们那里还兴留小辫儿吗? 唔。小客人有些害羞了,缠在她那独根大辫上的绳儿,红得多么耀眼呀! 和女孩子们玩了几天,和六儿也就熟了。九儿看出,六儿和她很亲近,就像两个人的父亲在一起时表现得那样。傅老刚活儿忙,女孩子跟在身边不方便,他打夜作,给六儿和九儿每人打了一把拾柴的小镐儿,黎老东给他们拾掇上镐柄,白天就打发他们到野外去。六儿背着红荆条大筐,提着小镐儿,扬长走在前头,九儿背一个较小的筐子,紧跟在后面,走到很远很远的野地里去。 六儿不喜欢在村边村沿拾柴,他总是愿意到人们不常到、好像是他一个人发现的新地方去。可是,走出这样远,他并不好好的工作,他总是把时间浪费在路上。他忽然轰起一个窠卵儿鸟,那种鸟儿贴着地皮飞,飞不远又落下,好像引逗人似的,六儿赶了一程又一程。有时候,他又追赶一只半大不小的野兔儿,他总以为这是可以追上的,结果每次都失败了。 我们赶紧拾柴吧。九儿劝告地说。 忙什么?六儿说,天黑拾满一筐回去就行。 我们不许一人拾两筐吗?九儿说。 就是一天拾三筐,也过不成财主!六儿严肃地驳斥着。 他慢慢地走在草地里,注视着脚下。在一处做个记号,又察看着。后来,他把柴筐扔在一旁,招呼着九儿: 你守住这个洞口,不要叫它从这里跑了。 他回到做记号的那里,弯下腰,用小镐儿飞快地掘起来。 这天,他们高兴地捉住了一只短尾巴的小田鼠,晚上带回家里来,装在一只小木匣里。木匠家总是有好多木匣子的。 第二天,风很大。他两个没有到地里去,在六儿家里玩。父亲出去做活了,六儿拿出小田鼠来,对九儿说: 它在匣里住了一夜,一定很闷,我们叫它在地下跑跑吧。 捉不住了,怎么办?九儿说。 不要紧,你把水道守住就行了。六儿把小田鼠放在地下。起初小田鼠伏在他的脚下,一动也不动。六儿嘘它,跺脚轰它,它跑开了,绕着房根儿转,突然钻进了一个洞。 六儿发急了,他命令九儿: 你看瓮里有水没有? 瓮里干着。六儿抓起瓢来,跑到咸菜缸那里,掏来一瓢盐水,灌进了鼠洞。看看不顶事,又要去掏。 大叔回来要骂了,九儿说,盐是很贵的。 六儿用力把瓢扔在地下,瓢摔裂了。 这一回,两个人玩得很不好。六儿失去了小田鼠,心里很难过。九儿心痛那一瓢盐水,她也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她在家里,是一针、一线也不敢糟蹋的。 风越刮越大,他俩躲到破碾棚里去。那座不常有人使用的大石碾,停在中间。碾台上蒙着一层尘土,九儿坐在上面。六儿爬到那架大空扇车里面,卷起身子像只虾米一样,仰天睡下了。他招呼九儿: 你也进来吧,盛得下。 我不进去。九儿说。 她在思想,面对着现实。外面的风,刮得天黑地暗,屋顶上的蜘蛛网抖动着,一只庞大的蜘蛛,被风吹得掉下来,又急遽地团回去了。她没有母亲,她的父亲,现时在外面的大风里工作着。她新结交的小伙伴,躺在扇车里睡着了。童年的种种回忆,将长久占据人们的心,就当你一旦居住在摩天大楼里,在这低矮的碾房里的一个下午的景象,还是会时常涌现在你沉思的眼前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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