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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比


  古代刑律,最讲究比。就是说,判刑定罪,除去对照法律条文,还要和过去的旧例成案相比,一丝不苟。四部丛刊中有一本书叫《棠阴比事》,就是编辑了很多案例,成为一本名著的。

  有些事物好比,一比也确实可以说明问题,说服群众。比如运动员比赛,一球之差,一秒之别,裁判员据实宣告,百万观众,都会点头承认,鸦雀无声。

  但文章一事,涉及意识形态,奥妙无穷,千变万化,众口纷纭,莫衷一是,要想比出个结果,使观众心服,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然而,比之一事,还势在必行。古代以科举取士,凭的是三篇文章。文章不好评比,于是想出一个办法,把文章规格化,定为八股,一股一股去比,这就简单多了。但还是不断出问题,看卷的把他选好的卷子交上去了,主考不同意;或主考把名次奏上去了,皇帝又不同意。只好另来。从废弃的卷中重新挑选呈上,这叫“搜落卷”,有时倒一举得“中”了。

  所以说,这种比法,实际上也是碰运气,靠不住的。但人们还是“认认真真”地去对待。秋闱之中,有座师——就是看初稿的人;有房师;有主考。士子得中之后,都把他们尊为恩师。而这些人也真居之不疑,坐在家中,等候谒拜,并热情地招待这些从来也不认识也没有帮过一点忙的门人。此后,如果双方都官运亨通,这种特殊的关系,还可以维持很久。

  那时考场生活,是很苦也很惨的。蒲松龄写得最具体生动不过了。且不说一临考期,妻子为预备考具饭食,父兄送考接考,等候捷报,坐立不安。士子们关在那“棘闱”里面,有的呕吐,有的腹泻,有的打摆子,狼狈不堪言状。但一旦得中,就自称是三场得意,文战告捷,友朋祝贺,家人为荣。

  真是天晓得,是在以文战,还是以命运战。

  科举制度的流风所至,人们对文章一事,也就好比,甚至对作家,也好比。这就是鲁迅晚年所惋叹的:鲁比郭如何,郭又比茅如何的,嘁嘁喳喳之徒们的爱好。

  文艺作品是不好比的。主题相同,题材相同,还可以进行比较——其实也难,如风马牛不相及的作品,比其高低,就很困难了。你说《红楼梦》好,还是《水浒传》好?当然有人可以冲口而出,因为两部书都好。但那也只是个人的爱好,不能成为科学的评定。

  此外,小说方面的“超越”一说,作为鼓励之辞,无可厚非,认真一想,也很难办。这么多年了,不只《红楼梦》没有人能超过,一部《西游记》,也没有人能超过。甚至像《老残游记》这么一部并非赫赫之书,也没有人能超过。没有超过,并不是说这么些年,没有天才,没有人才。历史条件不同,所写生活不同,作家素质,文艺观点、修养都不同。所写作品,与前人不好比,因此也难谈超越。任何时代,都可以产生后人不能超越之作。何必定要在一条线上去超越前人?

  《阿Q正传》,我看垂之千万年,也是不能有人超过的。

  不只小说,凡是真正伟大的艺术品,都具备不朽的,不能超越的特质。

  1982年5月3日大风,不能外出,成短文二,4日晨起改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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