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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景色


  游击区生活一星期

  平原景色

  一九四四年三月里,我有机会到曲阳游击区走了一趟。在这以前,我对游击区的生活,虽然离的那么近,听见的也不少,但是许多想法还是主观的。例如对于“洞”,我的家乡冀中区是洞的发源地,我也写过关于洞的报告,但是到了曲阳,在入洞之前,我还打算把从繁峙带回来的六道木棍子也带进去,就是一个大笑话。经一事,长一智,这真是不会错的。

  县委同志先给我大概介绍了一下游击区的情形,我觉得重要的是一些风俗人情方面的事,例如那时地里麦子很高了,他告诉我到那里去,不要这样说:“啊,老乡,你的麦子长的很好啊!”因为“麦子”在那里是骂人的话。

  他介绍给我六区农会的老李,这人有三十五岁以上,白净脸皮,像一个稳重的店铺掌柜,很热情,思想很周密,他把敞开的黑粗布破长袍揽在后面,和我谈话。我渐渐觉得他是一个区委负责同志,我们这几年是培养出许多这样优秀的人物来了。

  我们走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清晨到了六区边境,老李就说:“你看看平原游击根据地的风景吧!”

  好风景。

  太阳照着前面一片盛开的鲜红的桃树林,四周围是没有边际的轻轻波动着就要挺出穗头的麦苗地。

  从小麦的波浪上飘过桃花的香气,每个街口走出牛拖着的犁车,四处是鞭哨。

  这是几年不见的风光,它能够引起年幼时候强烈的感觉。

  爬上一个低低的土坡,老李说:“看看炮楼吧!”

  我心里一跳。对面有一个像火车站上的水塔,土黄色,圆圆的,上面有一个伞顶的东西。它建筑在一个大的树木森阴的村庄边沿,在它下面就是出入村庄的大道。

  老李又随手指给我,村庄的南面和东面不到二里地的地方,各有一个小一些的炮楼。老李笑着说:“对面这一个在咱们六区是顶漂亮的炮楼,你仔细看看吧。这是敌人最早修的一个,那时咱们的工作还没搞好,叫他捞到一些砖瓦。假如是现在,他只能自己打坯来盖。”

  面前这一个炮楼,确是比远处那两个高大些,但那个怪样子,就像一个阔气的和尚坟,再看看周围的景色,心里想这算是个什么点缀哩!这是和自己心爱的美丽的孩子,突然在三岁的时候,生了一次天花一样,叫人一看见就难过的事。

  但老李慢慢和我讲起炮楼里伪军和鬼子们的生活的事,我也就想到,虽然有这一块疮疤,人们抗毒的血液却是加多了。

  我们从一条绕村的堤埝上走过,离那炮楼越来越近,渐渐看得见在那伞顶下面有一个荷枪的穿黑衣服的伪军,望着我们。老李还是在前面扬长地走着,当离开远了的时候,他慢慢走,等我跟上说:“他不敢打我们,他也不敢下来,咱们不准许他下来走动。”

  接着他给我讲了一个笑话。

  他说:“住在这个炮楼上的伪军,一天喝醉了酒,大家打赌,谁敢下去到村里走一趟。一个司务长就说:他敢去,并且约下,要到‘维持会’拿一件东西回来作证明。这个司务长就下来了,别的伪军在炮楼上望着他。司务长仗着酒胆,走到村边。这村的维持会以前为了怕他们下来捣乱,还是迁就了他们一下,设在这个街头的。他进了维持会,办公的人们看见他就说:‘司务长,少见,少见,里面坐吧。’司务长一句话也不说,迈步走到屋里,在桌子上拿起一支毛笔就往外走。办公的人们在后面说:‘坐一坐吧,忙什么哩?’司务长加快脚步就来到街上,办公的人们嬉笑着嚷道:‘哪里跑!哪里跑!’“这时从一个门洞里跳出一个游击组员,把手枪一扬,大喝一声:‘站住!’照着他虚瞄一枪,砰的一声。

  “可怜这位司务长没命地往回跑,把裤子也掉下来了,回到炮楼上就得了一场大病,现在还没起床。”

  我们又走了一段路,在村庄南面那个炮楼下面走过,那里面已经没有敌人,老李说,这是叫我们打走了的。在这个炮楼里面,去年还出过闹鬼的事。

  老李说:“你看前面,那里原来是一条沟,到底叫我们给它平了。

  那时候敌人要掘围村沟,气焰可凶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抓去,昼夜不停地掘。有一天黄昏的时候,一个鬼子在沟里拉着一个年轻媳妇要强奸,把衣服全扯烂了。那年轻女人劈了那个鬼子一铁铲就往野地里跑,别的鬼子追她,把她逼得跳下一个大水车井。

  “就在那天夜里,敌人上了炮楼,半夜,听见一种嗷嗷的声音,先是在炮楼下面叫,后来绕着炮楼叫。鬼子们看见在炮楼下面,有一个白色帐篷的东西,越长越高,眼看就长到炮楼顶一般高了,鬼子是非常迷信的,也是做贼心虚,以为鬼来索命了。

  “不久,那个逼着人强奸的鬼子就疯了,他哭着叫着,不敢在炮楼上住。他们的小队长在附近村庄请来一个捉妖的,在炮楼上摆香坛行法事,念咒捉妖,法师说:‘你们造孽太大,受冤的人气焰太高,我也没办法。’再加上游击组每天夜里去袭击,他们就全搬到村头上的大炮楼上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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