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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春儿在这里过的是军事生活。每天,天还很黑就到操场跑步,洗脸吃饭都有一定时间,时时刻刻得尖着耳朵听集合的哨音。夜晚到时就得熄灯睡觉,她没有工夫补习文化。有些课程,道理是明白了,可是因为记不住那些名词,在讨论的时候,就不敢说话,常常因为忘记一个名词,使得这孩子苦恼整天。为了记住它们,她用了很多苦功。

  因为默念这些名词,她在夜晚不能熟睡。为了把想起来的一个名词写在本子上,她常常睡下又起来,脱了又穿上,打开书包抱着笔记本,站到宿舍庭院的月光下。

  有时,庭院里没有月光,或是夜深了,新月已经西沉。她抱着本子走到大席棚里来,她记得那里的讲桌上有一盏油灯,里面还有些油。她把油灯点着,拿到一个角落里,用身子遮住,把那个名词记下来。

  每逢这时,她的脑子很清楚,记忆力也很好。整个课堂里,只有她自己和一排排摆在黑影里的长板凳。席棚外边,有一排大杨树,一只在上面过夜的鹁鸪,在睡梦里醒来叫唤了两声。

  在灯光下面看来,到学院的一个月里,这女孩子是削瘦了许多。她望着灯光喃喃的念着笔记本上的名词,当她记住了,她也就觉得困乏了。她想闭着眼休息一下再回宿舍去,可是头一低就睡着了。灯盏里的油也点完,灯头跳动了一下,熄灭了。

  起初,她听见有人闯进课堂,绊倒了迎门的一条板凳,她还以为是在梦里。接着,她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进来呀!”

  “看急得你。”一个女的笑着说。

  春儿立刻惊醒了,心里突然怦怦的跳动起来。

  “连玩的时间都没有,我看不出在这里有什么好处。”男的说,“人们还一群群的奔这里来,简直是自找罪受!你过来呀!”

  “你为什么半夜三更的去叫我,真把我吓死了!”女的说。

  春儿听出是她班里的一个女同志,心里就更害怕起来。“理由不是说过了吗?”男的说,“并且我就是爱上了你。”

  “你是在威胁我。”女的说。

  “威胁是爱情的集中表现,是发展的最后阶段。”男的说,“你为什么穿衣裳那样慢?”

  “我们班里少了一个叫春儿的,我怕她回来看见了,看样子她又是一个党员。”

  “怕她干什么?”男的说,“她一定也是出去打野食儿吃了,你以为她们都是些贞节烈女吗?他妈的,用大学的幌子把我们骗了来,却叫我们受大兵的训练,和一些野孩子们在一起。我知道你出身书香门第,受过的是教会办的大学教育,我们的身份教养相同,我们有相亲相爱的基础。”

  “你是个流氓。”女的躲闪着,“这些早不是求婚的光荣条件了,现在人家爱的是工农老干部。”

  “我并不想在他们这里呆一辈子,所以还是按照我的习惯找爱人,”男的扑过去说,“这才叫生活。”

  春儿很后悔自己打了一个盹儿,就陷入了这样难堪的境地。当这一对男女站起来要走的时候,男的用命令的口气说:“明天或是后天,有一个国民党的委员到这个学院里来。你要在女同学里串通一下,在委员来到的时候,表示热烈的欢迎,并高呼口号:欢迎中央派人来领导我们的学院。你一定要执行,从今天起,我直接领导你。”

  明天或是后天,委员并没有来。学院正为一个新鲜的问题,争论的有趣。不久以前,有从鹿钟麟那边来的一个姓胡的教官,据说,他是一个左倾分子,受那边顽固分子的排斥,要求到我们这里来的。他没有担任正式课程,却主持了一种课外的讲座,就叫“生活讲座”。他背来很多马列主义的书籍,态度严肃,满嘴革命的名词,好像是一个很有理论修养的人。但细听起来,他的唯物辩证法真是海派,他惯于添油加醋,他所作的比喻非常荒谬,他所有的用意非常下流。他从不用唯物辩证法去讲解革命和抗日战争,却常常去联系他个人的“生活”,甚至吃饭喝酒、聚赌嫖娼的历史。

  这一次,他在学院的告示牌上,贴出来的新题目是:“自由恋爱”。许多同志认为:在紧张的军事训练里,这个题目会分散青年的政治热情,松懈他们的生活纪律,瓦解他们的战斗要求。但前来大席棚听讲的学生很多。又因为胡教官的颠倒是非的口才,拼命一般的叫喊,他竟能一战成功,被一些学生誉为名教授!

  在他的讲演里,照例以革命的词句作引,然后引证了很多下流小说弹词和唱本上的故事,有时近于丑角的打诨,有时超过花旦的骚情。使青年们觉得:那些革命的理论,好像不是先烈的热血浇灌起来的果实,不是无数次壮烈斗争积累起来的经验,不是为了阶级斗争,不是为了抗日胜利,不是为了社会改革和文化的发扬。一切都被他利用,成了他个人哗众取宠的阶梯,招摇撞骗的工具。

  凡是真正为了抗日和革命来学习,并且有了初步判断能力的同学,都非常不满的退出了教室。春儿因为文化低,必修科目还学着巴结,她很少参加这些课外的讲座。但是“自由恋爱”这个题目,确实也打动了这个女孩子的心。她在课堂里挤满了人的时候,才偷偷的站在后面去听了几句。她立时认出主讲的教官,就是那天晚上为了反动的政治目的,玩弄了一个女同学的人。

  他把问题反映给党的组织。回到宿舍,她就发起疟疾来。隔一天一场,冷上来浑身打噤,热上来想跳进水井。她用了一些土方子,藏到别处去躲,跑到野外去丢,但疟疾并不离开她,越来越重。这种病夺色夺力,几场过去,这女孩子就黄瘦得像蜡捏的人儿了。

  她不愿意到学院的卫生所去打针。班长强迫她,医生也来劝告,她才勉强的去了。打过一针,病就显好,对医生也就非常信任起来,第二天就自动到卫生所去了。

  汉奸张荫梧在衡水一带抢劫了农民的食粮,收编了一些封建势力和土匪流氓混合的武装,又突然向北进犯,到了学院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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