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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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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把他送出大门来。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扶着门框,看着老温走到街上去。她说:“春儿给你做的这身衣服很可体呢,颜色也好。” “到军队上恐怕就穿不着了。”老温爱惜的轻轻拍着褂子的前襟说,“等我换了军装,有方便的人就把它捎回家来,在外边丢了怪可惜了儿的。” “衣裳不要丢,也不要忘记我们。这会城里不知道还有照像片儿的没有?你要能给我们捎回一张穿着军装照的像来,那多好啊。”女人说。 “照那个干什么,光花钱。”老温说,“家去吧,我这就走了。” 他走到街上来,往东西两头一看。这时候,普通人家还都没有起来,只有村里的长工们,勤谨的农民们,集合出操的男女自卫队员们,开始在街上活动。老温不愿意惊动别人,他很想从小胡同穿到村外去。可是老常正在井台上打水,早就看见他了,三把两把提上水桶,把担子往旁边一扔,大踏步赶过来说:“怎么起的这样早?也没吃点东西?我是说拾掇清了,再去叫你的。咱镇上的工人同志们,约会下要欢送你一下。” “不要送了吧!”老温笑着说,“大家都很忙。” “早晨的工夫,忙什么?芒种走的时候,没有热闹一下,那时咱们还没有组织。”老常说着跳到当街一个半截碌碡上,向村西那头扬着手吆喝了一声,几个长工,就都放下水桶跑过来了。 这些长工们,都在壮年,一清早就敞着怀,宽大的胸膛晒得黑黑的,走起路来,拿着摇鞭把赶大车的姿势。他们跑到小学校里,推出那架大鼓来。一个年老的,在后面抡起两根像擀面杖一样粗的鼓棰。 这是惊天动地的音响。使小孩子们,顾不得穿裤子就跑到街上来了,妇女们一手掩着怀也跟出来。男女自卫队,踏着鼓点,迈着坚强的步子,排队过来了。 “欢送老温同志武装上前线!” 在子午镇大街上,是什么力量在鼓动人心,在激励热情,在锻炼铸造保家卫国的决心呢?是谁在领导,是谁在宣传?“同志们,乡亲们!”老常站在碌碡上说,“老温同志就去参加咱们的八路军了!他像我们一样,在别人家,辛辛苦苦干了几十年。昨天才成了个家,今天就到队伍上去。这是我们工人弟兄的光荣,这是我们工人弟兄的榜样。他为什么这样做呢?还是叫老温同志自己给我们讲究讲究吧!”他说完,就从碌碡上跳下来。 老温不愿意登台讲话,过去两个长工,差不多是把他抬到碌碡上去。他站稳了,慢慢的说:“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工人弟兄们会明白我的心思。我胡涂了几十年,从去年七月间到现在,才从一连串的实际事儿里,看出一个道理来。我从共产党八路军这里看见了咱们的明路,日本和张荫梧过来了那就是咱们的死路,只有这个八路军,才能保卫我们的国家,才能赶走日本,只有参加这个八路军,才能解放我们工人和那些受苦受难的人们!” “老温哥,你先走一步,我们就跟上来!”子午镇十几个长工,围着老温到村外来。 这样晴朗的天气,大鼓的声音是多么清脆!远近十几里都可以听到了,更何况那仄着耳朵站在小小庭院里的新人? 光荣,随着大锣大鼓的声音,飞到小院里来了,飞到女人的耳朵边、小孩的头顶上。它旋转着,跳动着,长久不能消散,一直到战争的胜利。 到摆渡口,老温才伸着大胳膊,把人们拦回去。在五龙堂的堤头上,又有很多人站在那里欢迎他了。 到城里一共是十八里路,在这十八里路上,老温有几十年的感触。到了城里,他才觉得肚里饿了,在十字街口找了一家豆腐脑棚,坐在临街的一张白木桌旁边的板凳上。掌柜的用围裙擦着手过来,老温说:“盛一碗,多加醋蒜!称一斤馒头。” 他掏出烟袋,抽着,望着大街上来往的车马、军队。在过去,无论是赶集上庙,出车走路,他最注意的是车马。牲口的毛色,蹄腿的快慢,掌鞭的手艺,车棚的搭法,车脚的油漆,车轴的响动。今天,他注意的是军队。在他眼里,今天的队伍,已经不像去年冬天。去年冬天,我们的队伍,在服装上还是不么不六,在走动上还是一群一伙,今天的队伍,是服装也一律,步伐也整齐了,枪枝的披挂得法,马匹的鞍鞯齐备。 是谁在指挥,是谁在训练?农民们为什么这样快就变成了支持祖国北方的坚强的长城?从今天起,老温也就不是给当家的收割几亩庄稼,看养几匹骡马,他的职责扩大了,他是保卫这一片广大的乡土、关心祖国的前途的人民战士了。 掌柜的端了饭菜来,他慢慢的吃着,还望着南来北往的人们。 北大街通着北关,是从保定来的大道,大街两旁都是客店,门口都还挂着久经风雨的笊篱。现在车马不多,街口上只有两挑卖馒头的柜子,几只卖青菜的筐子。从北边过来一个老年人,他的头发多日不剃,布满风尘,脸晒得很黑,皱纹像一条条的裂口。一身黑色洋布裤褂,被汗水蒸染,有了一片一片的白碱,脚下的鞋,帮儿飞了起来,用麻绳捆在脚背上。这是一位走过远道的人,他已经很疲乏了。可是,使人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好强的汉子,走在人群里,他拿着一种硬架式。从这个架式,老温猜想这也许是一位赶四五套大车的好把式。 老人后面,有一位中年妇女,她穿一身蓝色洋布裤褂,头上的风尘,脸上的干裂,和老人是一样的,她背着一个黑色的破包袱。 老人走到十字街口,等女人跟了上来,笑着说:“这可就到了,这就到家了,还有十八里路。你看看,这就是我们县里最热闹的西大街,你看那座石牌坊,是明朝的物件哩!” “那我们就歇息一下子吧。”女人说话是外路口音。“要歇息歇息,”老人说,“还要吃点儿东西。来,吃碗豆腐脑,我有七八年不吃这家的豆腐脑儿了。” 老人招呼着女人坐在老温对面的板凳上,女人仄着身子把包袱放在脚底下。 老人的口音,老温听着很熟。他仔细看了看,从老人那在高兴的时候、眼睛里的跳动的神采,他认出这原来就是他多年的老伙计,秋分和春儿的父亲吴大印! “大印哥,是你回来了呀!” 老人站起来看了看,就抓住了老温的两只手。 掌柜的端来两碗豆腐脑,老温说:“再拿二斤馒头来,一块算账。唉呀,大印哥!这咱们可就团圆了,就差你一个人了。” 他拉着吴大印坐在他的身边。大印说:“我出去七八年,没有一天不想念你们。人一年比一年的老了,在外边又剩不下个钱,光想回来,可没有盘川呀!今年听说咱们这里也有了八路军,改了势派,我就一天也呆不下去了,走!要饭吃,也要回老家。老弟,这一路真不容易呀,全凭你哥哥从小卖力气,修下的这副腿脚,换换别人,早躺在大道旁边了。老常兄弟好吧,芒种哩?” “都好。老常哥是咱镇上的工会主任,”老温说,“芒种去年就参加了八路军。我对你说吧,咱这里可大变样儿了,庆山也回来了,是一个支队的司令,你看!” “你看,”大印对那女人说,“这个支队的司令,就是我们那个大女婿!” 女人正低着头吃饭,抬起头来笑了。老温说:“这是谁?” “这是,”大印说,“这是你的新嫂子。出外七八年,这算是那落头。” “我们这里的妇女可提高了,到镇上就要参加妇女抗日救国会哩,”老温高兴的说,“春儿就是主任!” “春儿,就是咱们那小闺女。”大印又对女人介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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