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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田大瞎子这几天,整天躺在炕上,茶饭无心。那天听见汽车叫,他以为是日本人来了,抓起小太阳旗儿就往街上跑,唯恐欢迎的迟了。到街上一看,竟是自己的儿妇,披着军装,跟着共产党高翔回来了,他赶紧把小旗一卷,挟在胳膊底下,低头回家。从此就没有起炕,他的女人见他愁眉不展,怕闷出病来,就劝他到外边转转,到相好的人家走动走动,田大瞎子斥打她说:“你不要管我!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连自己的亲儿妇都跟了他们,我还有脸出门见人!”

  “提那个不要脸的东西干什么?”他的女人咬着牙说,“只当她死了,耀武回来我二话不说,就叫他写休书散了她!”

  “这不用你操心!”田大瞎子说,“等不到你儿子回来,她就不是你家的人了!”

  风沙吹打着新糊的窗纸,河滩里开大会的声音,一阵一阵的扑到屋里来。田大瞎子说:“他们又要造反,去!把大门插上,我懒得听这种声音!”

  他的女人刚要爬下炕来去插门,小做活的芒种,穿着一身新军装,背着一枝大枪进来了,直家的立在正当屋。田大瞎子的女人又爬回去了。

  “你这是干什么?”田大瞎子直起身来,唬着脸问。“当家的!”芒种笑着说,“我不给你干了,我报上名当兵了!”

  “唉!”田大瞎子吃了一惊,着急的说,“你这孩子,你怎么事先也不说一声儿!”

  “怎么又怪我?”芒种说,“你不是早就说,今年冬里活儿少,人多用不开,叫我想别的活路儿吗!”

  “我是叫你找个安分守己的事由儿,”田大瞎子挤着那一只失去光明的眼,“谁叫你跟他们胡闹去?他们净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好下场,说不定哪天日本人过来了,弄个风毛五散斩尽杀绝哩!你是个正经受苦的孩子,听我的话,把衣裳扒下来,把枪还了他们去!我天大困难,也养得起你。咱们东伙一场,平日我又看你这小人儿本分,我才这样劝你,要是别人,我管他死活哩!”

  芒种正在高兴头上,听田大瞎子这样一说,女当家的也帮着腔儿,脸色和口气儿又是这么亲热,心里就有点拿不定主意,慢吞吞的说:“那怎么行哩,我已经报上名了,谁也看见我背上枪了!”

  田大瞎子说:“那怕什么,你就说当家的不让你干这个!”紧接着又摆手,“不要这么说!你还是说你自己不乐意!”

  “我乐意!”芒种的心定下来,“我不听你们的话,死活是我自己找的,也不用你们心痛,把我的活钱算一算吧!”

  田大瞎子的脸一下子焦黄了,大声说:“你怎么敢不听话!你不听我的话,我一个大也不给你!”

  芒种也火了,说:“收起你那大气儿来吧,不给我活钱,看你敢!”

  扶了扶肩上的枪,一摔风帘走了。

  女当家的张了张嘴说:“你看,你看,这不是反了吗?”

  田大瞎子冲着她喊叫:“这你才知道啊!”

  芒种从里院出来,到了牲口棚。老常刚刚耕地回来,蹲在门口擦犁杖,老温在屋里给牲口拌草,一见芒种这身打扮,就都笑着说:“好孩子,有出息,说干就干!”

  芒种也笑着说:“我来和你们辞个行儿。咱们就了几年伴,多亏你们照看我,教导我。”

  老常说:“教导了你什么,教导你出傻力气受苦罢了,从今以后,你算跳出去了,有了好事由儿,别忘了我们就行了。”

  老温说:“芒种,听我说两句:咱们兄弟两个,这几年黑间白日在一块,虽说没有大不对辙儿,也有个不断的小狗龇牙儿。这些小过节,我想你也不会记在心里,这不是你就要走了,没有别的,咱弟兄们得再喝两盅儿。”

  老常说:“不要叫他喝酒了。家有家规,铺有铺规,军有军规,既然干了这个,就好性干,不要跟坏人学,要跟好人学,吃苦在前,享受靠后,出心要正,做事要稳,不眼馋,不话多,不爱惜小便宜,不欺侮老百姓。芒种:你记着我这几句话吧!”

  老温笑着说:“你这都是家常老理儿,军队上不一定用得着。”

  芒种说:“用得着,我都记在心里了。”

  他觉得两眼发酸,就滴了几滴眼泪。老常说:“走吧,别耽误着了!”

  芒种又拿起笤帚来,给他们扫了扫屋子,扫了扫炕,挑起水梢到井台上打回一担水,老温赶紧拦着说:“快走,这些事儿留着我干吧!”

  芒种在长工屋牲口棚里转了几转,在场院里站了一下,望了望紧闭的二门,才和老伙计们珍重告别,走出了田大瞎子的庄院。

  这是一九三七年的初冬:四野肃杀。一个十八岁的农民,开始跨到自由的天地里来。留在他身后的,是长年吃不饱穿不暖的血汗生活,是到老来,没有屋子也没有地、像一只衰老的牲口一样,叫人家扔了出来的命运。从这一天起,他成了人民的战士,他要和祖国一块儿经历这一段艰苦的、光荣的时期。

  芒种想念着,走到秋儿家里来。篱笆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又把它关好。太阳照满了院子,葫芦的枝叶干黄了,一只肥大光亮的葫芦结成了。架下面,一只雪花毛的红冠子大公鸡翻起发光放彩的翎毛,哽哽的叫着,把远处的一只麻丽肥母鸡招了来,用自己的尖嘴整理润饰着她的羽毛。

  有一个红红的脸,在窗上的小玻璃后面一贴,就不见了,芒种知道春儿在家里。他推门进去,到了里间,看见她正低着头,面对着窗台做活哩。

  “做什么哩?”芒种问。

  “再给你做双鞋!”春儿说着转过头来,“换上二尺半了,真像个大兵了!我给做的那褂子哩?”

  “这不是套在里面,还做鞋干什么,队上什么也发!”芒种说。

  “发了吗?”春儿说,“我先做好你穿上,要不,穿着这么新鲜衣裳,下面露着脚趾头,多不好看!”

  “怎么看着你不高兴?”芒种坐在炕沿上,靠着隔扇门。对面墙上有四张旧日买的木刻涂色的年画儿,是全本《薛仁贵征东》,他望着别窑那一节。

  春儿没有说话,眼圈儿有些红了。芒种说:“你这是怎么了?舍不得你这枪吗?我还给你放下,当了兵,不愁没枪使!”

  “放屁!”春儿笑了,“你这就走了,我不知道还能和你见面不?”

  “为什么不能见面,我又走的不远,无非在家门子上转游。”芒种说。

  春儿说:“那可不敢定,一步一步你就离我们远了,你没见庆山,他一出去就是十年!”

  “我哪里能比他!”芒种说,“我这一辈子能成了他那样,就是死了也不冤。你没见今天大会上哩,人家真有两下子!”

  “你得跟他学,”春儿说,“还要比他好,别叫姐姐笑话我们!”

  “我记着你的话!”芒种说。

  “你出去长久了,”春儿低着头说,“别忘了我。做了官儿,也别变心!”

  芒种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急的胀红了脸,说:“你净说些没踪没影儿的话!我怎能变心哩!”

  “有什么凭据?春儿抬起头来,红着脸,眼里有那样一种光芒,能使铁打的人儿也软下来。芒种说:“什么凭据?我得给你立个字儿吗?”

  “不用。”春儿笑了,“那天你在柳子地里拉拉扯扯,要干什么呀?”说完就用手掩着脸哭了。

  芒种呆了,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他过去把春儿的头轻轻抱起来,把嘴放在她的脸上。

  “好了!”春儿把他推起来,“就这样。你走吧,我反正是你的人了!”

  芒种从春儿家出来,追赶队伍去。这年轻人,本来是任什么牵挂都没有的,现在觉到有一种热烈的东西,鼓荡着他的血液,对一个这样可亲爱的人,负起了一种必要报答的恩情。

  这以后,在战争和革命的锻炼里,这孩子渐渐知道什么是精神的世界。尽管他长年只有脚下一双鞋和一身粗布衣裳,一枝短短的铅笔和一个小小的白纸本,他的思想的光辉却越来越丰盛,越来越坚强。他坚持了连续十几年的、不分昼夜的艰苦战斗。在祖国广漠的幅员上,忍受了风霜雨露、饥饿寒冷和疾病的折磨。在历次的站斗受伤、开荒生产、学习文化里,他督促自己,表现了雇农出身、青年共产党员的优秀品质。在他的眼前只有一面旗帜和一个声音,飘展和召唤。祖国的光荣独立,个人的革命功绩,和来自农村的少女的爱情,周转充实着这个青年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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