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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半农研究》


  载《新文学史料》一九九一年第一期。

  材料共三篇:刘氏日记通读;徐瑞岳作刘氏研究十题摘读;其他一篇未读。

  刘氏著作,我只买过一本良友印的他的《杂文二集》,精装小型,印刷非常精美,劫后为一朋友借去未还。

  记得刘氏逝世后,鲁迅先生曾写一文纪念,我至今记得的有两点:一、刘氏为人,表现有些“浅”,但是可爱的;二、有“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思想,常受朋友们的批评。我一向信任鲁迅先生的察人观世,他所说虽属片面,可能是准确的。

  红袖添香云云,不过是旧日文人幻想出来的一句羡美之词,是不现实的。悬梁、刺股,凿壁、囊萤,都可以读书。唯有红袖添香,不能读书。如果谁有这种条件,不妨试验一下。

  但文人性格中,往往会存在这么一种浪漫倾向。以刘氏请赛金花讲故事为例:当时赛流落在北京天桥一带,早已经无人提起她。是管翼贤(《实报》老板)这些人发现了她,当做新闻传播出去。最初听赛信口开河的有傅斯年、胡适等人,听得欣然有趣。但傅和胡只是听听而已,不会认真当做一件事,去收集她的材料,更不会认真地为她树碑立传。因为这两位先生,城府都是深远的,不像刘半农那么浅近。

  赛虽被写进《孽海花》一书,但并非正面人物,更无可称道之事。当时北京,经过八国联军入侵之痛的老一辈人还很多,也没人去恭维她。刘送三十元给她,请她讲故事六次,每次胡乱说一通,可得五元,在当时处于潦倒状态的老妓女来说,何乐而不为?

  刘就根据这个谈话记录,准备为她立传,因早逝,由他的学生商鸿逵完成,即所谓《赛金花本事》一书,一九三四年出版。当时东安市场小书摊,都有陈列,但据我所知,很少有人购买。因为华北已处于危亡之际,稍有良知的,都不会想在这种人物身上,找到任何救国图存的良方。有人硬把赛金花的被提起,和国难当头联系起来,是没有道理,也没有根据的。

  刘氏这一工作,是彻底失败了。当然,他成功的方面很多,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使我深受感动的,是徐瑞岳文章中,引叙齐如山对刘的劝告。齐说:“赛金花自述的一些情况,有些颇不真实,尤其是她和瓦德西的关系,似有生拉硬扯和修饰遮掩之嫌,撰稿时要多加谨慎。”并说:“以小说家、诗家立场随便说说,亦或可原,像你这大文学家,又是留学生,若连国际这样极普通的情形都不知道,未免说不过去。而且你所著之书,名曰本事,非小说诗词可比,倘也跟着他们随便说,则不但于你名誉有关,恐怕于身份也有相当损处。”朋友之间,能如此直言,实属不易。

  同样,我也佩服钱玄同对商鸿逵的训教。徐氏原文称:“时在北大研究院的钱玄同听说此事后,甚为生气,把商鸿逵叫去狠狠训了一顿,认为一个尚在读书的研究生,不应该去访问什么赛金花,更不应该为风尘女子立传。商鸿逵从钱玄同那儿恭恭敬敬地退出来,又跑到时任北大文科主任的胡适之处,向胡氏详尽地汇报了撰书的起因和经过,并得到了胡适的首肯。”

  从这一段文字,可同时看出:钱、商、胡三个人的处世为人的不同。

  耕堂曰:安史乱后,而大写杨贵妃;明亡,而大写李香君;吴三桂降清,而大写陈圆圆;八国联军入京,而大写赛金花。此中国文人之一种发明乎?抑文学史之一种传统乎?不得而知也。有人以为:通过一女子,反映历代兴亡,即以小见大之义,余不得而明也。当然,文学之作,成功流传者亦不少见。《长恨歌》,《桃花扇》,《圆圆曲》,固无论矣。即《孽海花》一书,亦不失为佳作,然失败无聊之作,实百倍于此,不过随生随灭,化作纸浆,不存于世而已。而当革命数十年之后,人民处太平盛世之时,此等人物,又忽然泛滥于文艺作品之中,此又何故使然欤?

  1991年5月23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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