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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史记》记(下)


  一

  司马迁在写作一篇本纪,或一篇列传时,常常在文后,叙述一下自己对这个地方,或这个人物的亲身见闻。即自己的考察、感受、体验心得,以便和写到的人和事,相互印证,互相发挥,增加正文的感染力量,增加读者的人文、文史方面的知识、兴趣。兹抄录一些如下:

  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

  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

  (《五帝本纪》)

  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余读孔子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只回留之不能去云。(《孔子世家》)

  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问其故,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矣。”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孟尝君列传》)

  太史公曰: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蒙恬列传》)

  有时是记一些异闻,如:

  太史公曰: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马生角”也,太过。又言荆轲伤秦王,皆非也。始公孙季公、董生与夏无且游,具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

  (《刺客列传》)

  他否定了一些关于燕太子丹和荆轲的传说。而他得到的材料,则是出自曾与夏无且交游过的人。夏无且,大家都知道,就是荆轲刺秦王,殿廷大乱的时候,用药囊投掷荆轲的那位侍医。这样,他的材料,自然就具有很大的权威性。

  有时是见景生情,发一些感慨: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

  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

  (《屈原贾生列传》)

  太史公曰:吾适丰沛,问其遗老,观故萧、曹、樊哙、滕公之家,及其素,异哉所闻!方其鼓刀屠狗卖缯之时,岂自知附骥之尾,垂名汉廷,德流子孙哉?(《樊郦滕灌列传》)

  二

  对历史事件,司马迁有自己的见解;对历史人物,司马迁常常流露他对这一人物的感情。这种感情的流露,常常在文章结尾处,使读者回肠荡气。这是历史家的评判。但又绝不是以主观好恶,代替客观真实。最明显的例子,是对于刘、项。在《项羽本纪》之末,司马迁流露了对项羽的极深厚的同情,甚至把项羽推崇为舜的后裔。对他的失败,表现了极大的惋惜。但项羽的失败,是历史事实。司马迁又多次写到:

  项羽虽然尊重读书人,但吝惜官爵;刘邦虽多次污辱读书人,对封赏很大方,“无耻者亦多归之”,终于胜利。历史著作,除占有材料,实地考察,无疑也是很重要的。司马迁所到之处,都进行探寻访问,这种精神,使他的《史记》,不同凡响。后人修史,就只是坐在屋里整理文字材料了,也就不会再有《史记》这样的文字。

  司马迁虽有黄老思想,但在一些伦理、道德问题的判断上,还是儒家的传统。他很尊重孔子,写了《孔子世家》,又写了弟子们的传记。记下了不少孔子的逸事和名言。他也记下了老子、庄子。对韩非子的学说,他心有余痛,详细介绍了《说难》一篇。其中所谓:“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今日读之,仍觉十分警策。

  在学术上,他是兼收并蓄的,没有成见的。析六家之长短,综六艺之精华,《史记》的思想内涵,是博大精深的。

  耕堂曰:余尝怪:古时文人,为何多同情弱者、不幸者及失败者?盖彼时文人自己,亦处失意不幸之时。如已得意,则必早已腰满肠肥,终日忙于赴宴及向豪门权贵献殷勤去矣!

  又何暇为文章?即有文章,也必是歌功颂德,应景应时之作了。

  三

  耕堂曰:《史记》出,而后人称司马迁有史才。然史才,甚难言矣。班固“实录”之论,当然正确,亦是书成后,就书立论,并未就史才形成之基础,作全面叙述。

  文才不难得,代代有之。史才则甚难得。自班马以后,所谓正史,已有廿余种,越来部头越大,而其史学价值,则越来越低。这些著述多据朝廷实录,实录非可全信,所需者为笔削之才。自异代修史,成为通例以来,诸史之领衔者,官高爵显;修撰者,济济多士,然能称为史才者,则甚寥寥。因多层编制,多人负责,实已无人负责。褒贬一出于皇命,哪里还谈得上史德、史才!

  我以为史才之基础为史德,即史学之良心。良心一词甚抽象,然正如艺术家的良心一词之于艺术,只有它,才能表示出那种认真负责的精神。

  司马谈在临死时,告诉儿子:“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

  这就是父子两代,史学良心的发现和表露。

  用现在的名词说,就是史学的职业道德。这种道德,近年来不知有所淡化否,如有,我们应该把它呼唤回来。

  史学道德的第一条,就是求实。第二就是忘我。

  写历史,是为了后人,也是为了前人,前人和后人,需要的都是真实两个字。前人,不只好人愿意留下真实的记载和形象;坏人,也希望留下真实的记载和形象。夸大或缩小,都是对历史人物的污蔑,都是作者本身的耻辱。慎哉,不可不察也。

  史才的表现,非同文才的表现。它第一要求内容的真实;

  第二要求文字的简练。史学著作,能否吸引人,是否能传世。

  高低之分全在这两点。司马贞在《史记索隐后序》中,称赞司马迁:“其人好奇而词省,故事核而文微。”事核就是真实;

  词省、文微,就是简练。

  添油加醋,添枝加叶,把一分材料,写成十分,乱加描写,延长叙述,投其所好,取悦当世,把干菜泡成水菜……

  等等办法,只能减少作品的真正分量,降低作者的著述声誉。

  至于有意歪曲,着眼势利,那就更是史笔的下流了。

  今有所谓纪实文学一说。纪实则为历史;文学即为创作。

  过去有演义小说,然所据为历史著作,非现实材料。现在把历史与创作混在一起,责其不实,则诡称文学;责其不文,则托言纪实。实顾此失彼,自相矛盾,两不可能也。

  所谓忘我,就是忘记名利,忘记利害,忘记好恶,忘记私情。客观表现历史,对人对己,都采取:“死后是非乃定”的态度。

  当代人写当代事,牵扯太多,实在困难。不完全跳出圈外,就难以写好。沈约《宋书·自序》说:

  进由时旨,退傍世情,垂之方来,难以取信。事属当时,多非实录。

  班固能撰《汉书》,是史学大家。据说他写的“当代史料”,几不可读。这就是刘知几说的:“拘于时”的著作,不易写好。

  能撰写好前代史传,而撰写不好当代的事,这叫“拘于时”。而司马迁从黄帝写到汉武帝,从古到今,片言只字,人皆以为信史。班固的《汉书》,有半部是抄录《史记》。就不用说,历代史学界对他的仰慕了。这源于他萌发了史学的良心。

  四

  我有暇读了一些当代人所写的史料。其写作动机,为存史实者少,为个人名利者多。道听途说,互相抄袭,以讹传讹,并扩张之。强写伟人、名人,炫耀自己;拉长文章,多换稿费。有的胡编乱造,实是玷污名人。而名人多已年老,或已死去,没有精力,也没有机会,去阅读那些大小报刊,无聊文字,即使看到,也不便或不屑去更正辩驳。如此,这些人就更无忌惮。这还事小,如果以后,真的有人,不明真伪,采作史料,遗害后人,那就造孽太大了。

  这是我的杞忧。其实,各行各业,都有见要人就巴结,见名人就吹捧的脚色。各行各业,都有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人。有时是帮忙,多数是帮闲,有时是吹喇叭,有时是敲边鼓。你得意时,他给你脸上搽粉;你失意时,他给你脸上抹黑。

  但历史如江河,其浪滔滔,必将扫除一切污秽,淘尽一切泥沙。剥去一切伪装,削去一切芜词。黑者自黑,白者自白。伟者自伟,卑者自卑。各行各业,都有玩闹者,也不乏严肃工作的人。历史,将依靠他们的筛选、澄清,显露出各个事件,各个人物,本来的面目。

  1990年3月9日写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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