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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旧唐书》(5)


  (九)刘禹锡

  同卷有刘禹锡传。

  刘禹锡也曾卷进王叔文事件。传载:“禹锡尤为叔文知奖,以宰相器待之。”是个重要分子。当时的侍御史窦群奏:“禹锡挟邪乱政,不宜在朝。”群即日罢官。可见后台之硬,信任之专。传记并说:“既任喜怒凌人,京师人士不敢指名,道路以目,时号二王、刘、柳。叔文败,坐贬连州刺史,在道,贬朗州司马。”又见招怨之深,报复之重。

  但是,这一遭际,也大大助长了他的文学成就,并给了刘禹锡一个接近群众,体验生活,从民间艺术吸取营养的机会。

  地居西南夷,土风僻陋,举目殊俗,无可与言者。禹锡在朗州十年,唯以文章吟咏,陶冶情性。蛮俗好巫,每淫祠鼓舞,必歌俚辞。禹锡或从事于其间,乃依骚人之作,为新辞以教巫祝。故武陵溪洞间夷歌,率多禹锡之辞也。

  当贬官时,“有逢恩不原之令”。但政治空气,总在变化,后来“执政惜其才,欲洗涤痕累,渐序用之。”就是说,忘记他过去的错误,慢慢提拔上来,又终于遭到一些人的反对。

  禹锡积岁在湘、澧间,郁悒不怡。因读张九龄文集,乃叙其意曰:“世称曲江为相,建言放臣不宜于善地,多徙五溪不毛之乡。今读其文章,自内职牧始安,有瘴疠之叹。自退相守荆州,有拘囚之思。托讽禽鸟,寄辞草树,郁然与骚人同风。嗟夫,身出于遐陬,一失意而不能堪,矧华人士族,而必致丑地,然后快意哉。议者以曲江为良臣,识胡雏有反相,羞与凡器同列,密启廷诤,虽古哲人不及,而燕翼无似,终为馁魂。岂忮心失恕,阴谪最大,虽二美莫赎耶?

  这是因为自己失意,借题发挥,迁怒于人。不只进行人身攻击,还连上了籍贯遭际,也可以说是“失恕”了。我有《张曲汇集》,广东丛书本,印得非常讲究,也附录了刘禹锡这段话。因为这段话,并不能损害张曲江的整个形象,只能说是形象中的一笔一画。即是做大官,就得提建议,定政策,立制度。不能因为后来他本人也出了事,作法自刑,就报以快意之辞。刘禹锡性格中的这一特征,贯穿在他一生之中。也没有改悔之意。作诗作序,多涉讥刺。“人嘉其才,而薄其行。”

  “终以恃才褊心,不得久处朝列”。

  耕堂曰:唐朝文士,必先挟文章以邀名誉,然后挟名誉以求仕禄。在此中间,必有依附,必有知与不知,必有恩怨存焉。

  文人想做官,不可厚非。文人因性格偏激,感情用事,常常得罪一些人,并不奇怪。但他们不是得罪所有的人,他们还要依附一些人。依附必系权贵,权贵是多方面的,正在政治圈里,矛盾着,斗争着。这样,文士们就像坐在颠簸的船只上,前途未卜了。史称:刘禹锡,“甚怒武元衡、李逢吉。

  而裴度稍知之。”等到裴度失势,他就跟着下来了。

  不过,刘禹锡的结果还不错,活了七十一岁。赠户部尚书。他还遗留下相当可观的诗文,因他曾充太子宾客,人称《刘宾客文集》,我有丛书集成本。

  他虽然名位不高,当时的公卿大僚,都与之交。白乐天和他关系很好,对于他的诗才,很是推崇。认为像“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样的诗句,神妙极矣。这两句诗,在“文革”时很流行,领袖吟咏,人皆以为是对被打倒者的嘲弄快意之词。但实是刘禹锡的失意自伤之词。大相径庭,大为误解矣。

  (十)元稹、白居易

  元稹传在卷一百六十六。

  元稹的十代祖,是后魏昭成皇帝。他八岁丧父,家贫,母亲教他读书,早年就成名了。

  传记说:“稹性锋锐,见事风生。”一生之中,虽然为皇帝所喜爱,却一直官运不顺,屡遭排挤。还遭遇过如下事件:

  仍召稹还京。宿敷水驿。内官刘士元后至,争厅,士元怒,排其户,稹袜而走厅后,士元追之,后以箠击稹伤面。执政以稹年少后辈,务作威福,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

  可以看出,唐时的年轻人,一旦显耀,容易遭到各方面的歧视。

  元稹自述:“初不好文,徒以仕元他歧,强由科试。”又说:“自御史府谪官,于今十余年矣,闲诞无事,遂专力于诗章。”可见地的文学成就,也是由官运不佳逼出来的。

  他在诗歌上的要求,努力的方向,是:“常欲得思深语近,韵律调新,属对无差,而风情宛然”的作品。思深(即有思想深度),语近(即通俗),调新(即创新),无差(即合规律),有风情(即艺术性高)。这种主张,我以为,不只适于诗歌,也适于一切文学作品,一切艺术作品。

  他说自己在诗歌上的成就,以及为人处世,是:“莫非苦己,实不因人,独立性成,遂无交结。”

  我有《元氏长庆集》,白纸,四册,四部丛刊本。

  白居易传在同卷中。他家世代做官业儒。居易幼年,聪慧绝人。

  白居易和元稹一样,也是先以才名,见知于皇帝。出于忠心,好上书言事。因此,官运也不佳,还遇到过这种事:

  宰相以宫官非谏职,不当先谏官言事。会有素恶居易者,掎摭居易,言浮华无行,其母因看花堕井而死,而居易作赏花及新井诗,甚伤名教,不宜置彼周行。执政方恶其言事,奏贬为江表刺史。诏出,中书舍人王涯上疏论之,言居易所犯状迹,不宜治郡,追诏授江州司马。

  可见:先是有人罗织罪名,随后就有人落井下石,都是看当时的宰相,即执政的眼色行事的。这是官场上的习惯斗争方式。

  好在白居易“儒学之外,尤通释典,常以忘怀处顺为事,都不以迁谪介意。”他对官场,也少留恋,很快就远离政治漩涡,宦而隐了。晚年过得还算不错。诗歌自编,分送佛寺,保存得法,后人才能得到一部这样丰富多采的《白氏长庆集》。

  我有的是四部丛刊毛边纸本。

  白居易的文学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我是信奉不疑的。惭愧的是,自己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很好做到。

  文人的不被人理解,文人的苦恼,古今一致。白居易说:

  不相与者,号为沽誉,号为底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诫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

  他又说:

  然仆又自思,关东一男子耳。除读书属文外,其他懵然无知。

  其他一切,也就只能听之任之了。“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张空拳于战文之场”。“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这好像是古今文人的一条规律。文学家的自白,能写得像白居易这样坦白自然的,还是少见的。元稹的传记中,自叙之作,就有三篇。有上书宰相的,有上书皇帝的,有专为自己辩诬的,都没有白居易这篇写得好。

  史好对元白二人的比较是:

  就文观行,居易为优,放心于自得之场,置器于必安之地,优游卒岁,不亦贤乎。

  耕堂曰:统观唐代文士,其有成就者,幼年多家境不好,自觉努力。及为政,多遇不顺,遭贬逐,然后放情于文字。当时文人,先应举成进士,做官后,就要应付皇帝,对付宰相,言官,方镇,以及中贵美人等等,处境也是很困难的。其中,有政才者,遂以宦显,不失为功名。有文才者,虽政途多乖,终以文显。至于少数文人,过于疏放狂大,遭罹大难,亦有可取鉴者矣。

  元稹传后附庞严传。此人为元稹和李绅所提拔。传记说他“聪敏绝人,文章峭丽。”为人有些类似元稹。“以强干不避权豪称,然无士君子之检操,贪势嗜利,因醉而卒。”读时牵连及之,本无可记。但他有一个朋友,名叫于敖:

  李绅为宰相李逢吉所排,贬端州司马。严坐累,出为江州刺史。给事中于敖素与严善,制既下,敖封还,时人凛然相顾曰:“于给事犯宰相怒而为知己,不亦危乎!”

  及覆制出,乃知敖驳制书贬严太轻,中外无不嗤诮,以为口实。

  耕堂曰:这一段文字,类似小说家言,写得有声有色。可见古人,对于偶遇风险,友朋落难,就立即与他划清界限,并顺手下石的人,也是不以为然的。这种事情,也不知道是古代多有,还是近代多有。但自搞政治运动以来,其数量,必远远超越前古,则无疑义。为此行者已不只朋友间,几遍于伦理领域。人亦习以为常,不似古人之大惊小怪。传统道德观念,从此日渐淡薄,不绝如缕。

  我少年时,追慕善良,信奉道义。只知有恶社会,不知有恶人。古人善恶之说,君子小人之别,以为是庸俗之见。及至晚年,乃于实际生活中,体会到:小人之卑鄙心怀,常常出于平常人的意想。因此,惧闻恶声,远离小人。知古人之论,并不我欺。变化如此,亦可悲矣!

  198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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