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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燕丹子》


  ——兼论小说与传记文学之异同

  滕云同志送我一本他所选译的《汉魏六朝小说》。冬夜无事,在炉边读了一篇《燕丹子》。《燕丹子》一书,我有光绪初年湖北崇文书局的百子全书本,为嘉庆年间著名学者孙星衍集校,初未细读也。

  《燕丹子》作者不详,旧题燕太子丹撰。据孙星衍序:“古之爱士者,率有传书,由身没之后,宾客纪录遗事,报其知遇。”想来这部书,也是太子的宾客所写。

  孙星衍又说:“其书长于叙事,娴于词令,审是先秦古书,亦略与左氏国策相似,学在纵横上说两家之间。”读过以后,觉得他的评价是很恰当的。

  此书以记事为目标,原拟成为历史,然叙述夹杂一些传说及荒诞之事,遂为后人定为小说。即使作为小说,因为它有坚实而动人的历史事实,再加上叙述之委婉有致,乃成为古代小说之翘楚。

  冬夜读之,为之血涌神驰,寒意尽消。周围沉寂,而心目中的秦廷大乱。此真正小说佳品也,非泛泛者可比。乃取《史记·荆轲传》对读之,并记两书写法之异点如下:

  一、《燕丹子》共分三卷,第一卷记麹武,第二卷记田光,第三卷才记荆轲。系一人引出一人。而《史记》一开始就写荆轲,并同时写了与他有关涉的高渐离、盖聂、鲁句践等。在《燕丹子》中,高渐离只是在易水送别时,露了一次面。《史记》则把他处理成仅次于荆轲的一位侠义之士。

  二、在细节中,除去孙星衍提到的:“《国策》《史记》取此为文,削其乌白头马生角及乞听琴声之事,而增徐夫人匕首,夏无且药囊。”《燕丹子》还有荆轲赴秦时,“夏扶当车前刎颈以送”,和“行过阳翟,轲买肉,争轻重,屠者辱之,舞阳欲击,轲止之。”两个细节,为《史记》所无。

  买肉这一细节,对小说很重要,因为表明荆轲在进行大事中间,不为小事所误的克制精神。而司马迁或者认为,他前面已经写过两次荆轲的这种精神了,不再重复。这在史裁上讲,也是应该的。

  小说,一再重复,可加强人物性格和故事效果,但也要得当。《燕丹子》的处理,还是得当的。

  司马迁的《荆轲传》,现在通称为“传记文学”,然其本质仍为历史。所谓传记文学,只是标明:司马迁的历史著作,同时具有文学的价值与功能。作为历史,选材就应该更严格一些。荆轲刺秦,是一大悲剧。这一事件的失败,在当时是震动了千万人的心灵的。并且关系到了对荆轲这一人物的评价。司马迁不能不找出其失败的原因:太子催促太紧,荆轲没得与他等待的那位客同行,而与秦舞阳同行,荆轲在出发之前,就看出这个人不行了。小说对于失败,则不必有结论,任人想象去好了。

  三、《史记》没有采用燕丹子中的,用金子投青蛙,吃千里马肝,砍美人手等细节,这是司马迁的高明之处。小说可以这样写,民间可以这样传说,作为人物传记,这些材料,只会伤害荆轲的形象。

  四、至于《史记》不采用燕丹子中的乌白头,马生角,是因为荒诞。不采用它的乞听琴声,是因为虚构。乞听琴声的原文为:“秦王曰:今日之事,从子计耳。乞听琴声而死。召姬人鼓琴。琴声曰:罗觳单衣,可掣而绝。八尺屏风,可超而越。鹿卢之剑,可负而拔。轲不解音。秦王从琴声负剑拔之,于是奋袖超屏风而走。轲拔匕首掷之,决秦王耳,入铜柱,火出燃。”

  在那样紧张的局面下,间不容发,哪有这种闲情逸致,这等从容?当然是不可能的。入铜柱,火出燃,却比《史记》所写,更为有声有色。

  《史记》虽不采这两件事,但放在小说中,还是可以的,能引起人们的一些联想。群众会这样想:啊,所以没有成功,是上了秦王的当呀!

  五、《燕丹子》一书,就在这个地方终止了。《史记》却在荆轲刺秦失败之后,又写了高渐离的不寻常的举动,又写了鲁句践感叹的话。使文末摇曳生风,更拨动了读者怀古的思绪,增加了作品的悲剧效果。

  耕堂曰:历史与小说之分野,在于虚构之有无。无虚构即无小说,正如无冲突即无戏剧。然在中国,历史与小说,实亦难分。有时历史的生动,如同小说,有时小说的翔实,超过历史。而历史家有时也从小说取材,小说从历史取材,则更为多见。但文体不能混淆,历史事实,有时虽出人意想,不得称为小说;小说虚构多么合情合理,也不得当作历史事实。

  《燕丹子》与《荆轲传》,题材无出入,人物无等差,古人已因其有无虚构,判为泾渭。文体虽不同,写作艺术,仍有高下之别。仔细推敲,《史记》的剪裁塑造必胜。学者认为《燕丹子》成书于前,《史记》采摘之,亦未必然。要是秦汉之际,关于这一次政治性大事件的记载,关于荆轲事迹的传述,不会是一种,而是多种。其中有事实,有传说。事实有传闻异词,传说有夸张想象,记载有繁简取舍,不会一致。《燕丹子》为其中之精粹完备者耳。

  1986年1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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