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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氏家训》


  一九六六年的春夏之交,犹能于南窗之下,摘抄《颜氏家训》,未及想到腥风血雨之袭来也。

  我国自古以来的先哲,提到文章,都是要人谨慎从事。他们认为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是“轨物范世”的手段,作者应当“慎言检迹”而后行之。

  在旧时代,文人都是先背诵这些教导,还有其他一些为人处世的教导,然后才去作文章的。然而许多文人,还是“鲜能以名节自立”,不断出乱子,或困顿终生,或身首异处。

  这是什么道理呢,难道文章一事,带有先天性的病毒,像癌症那样能致人死命吗?

  南北朝的颜之推,在他的《家训》里,先说:“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宋玉体貌容冶,见遇俳优”;接下去列举了历代每个著名文人的过失、错误、缺点、遭遇。连同以上二人,共三十四人。还批评了五个好写文章的皇帝,说他们“非懿德之君”。他告诫子弟:

  每尝思之,原其所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今世文士,此患弥切。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旁人。加以砂砾所伤,惨于矛戟,讽刺之祸,速乎风尘。深宜防虑,以保元吉。

  我当时读了,以为他说得很对。文字也朴实可爱,就抄录了下来,以自警并以警别人。

  不久,“文化革命”起,笔记本被抄走。我想:造反派看到这一段,见我如此谨小慎微,谦虚警惕,一定不会怪罪。又想,这岂不也是四旧、牛鬼蛇神之言,“元吉”恐怕保不住了。

  但是,这场“运动”的着眼点,及其终极目的,根本不在你写过什么或是抄过什么。这个笔记本,并未生出是非,后来退还给我了。

  林彪说,“损失极小极小,比不上一次瘟疫。”建安时代,曾有一次瘟疫,七子中的“徐、陈、应、刘,一时俱逝”,这见于魏文帝《与元城令吴质书》。他说,“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这里的“离”,并不是脱离,而是被网罗上了。

  我们遇到的这场瘟疫,当然要大得多,仅按四次文代大会公布的被迫害致死的名单,单是著名诗人、作家、批评家和翻译家,就有四十位!比七子中死去四子,多出十倍,可见人祸有时是要大于天灾了。

  这些作家都是国家和人民多年所培养,一代精华,一旦竟无辜死于小人女子唇齿之间,览之无比伤痛。老实说,在这次文代大会山积的文件中,我独对此件感触最深。

  魏文帝说:“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既痛逝者,行自念也。……所怀万端,时有所虑,乃至通夕不瞑。”

  我们能够从这种残忍的事实中,真正得出教训吗?

  窃尝思之:社会上各界人士,都会犯错误,都有缺点,人们为什么对“文人无行”,如此津津乐道呢?归结起来:

  一、文人常常是韩非子所谓的名誉之人,处于上游之地。司马迁说:“下游多谤议。”
  二、文人相轻,喜好互相攻讦。
  三、文字传播,扩散力强,并能传远。
  四、造些文人的谣,其受到报复的危险性,较之其他各界人士,会小得多。

  《颜氏家训》以为文人的不幸遭遇,是他们的行为不检的结果,是不可信的。例如他说:“阮籍无礼败俗”,“嵇康凌物凶终”,这都是传闻之词,检查一下历史记载,并非如是。

  《三国志》记载:“籍口不论人过”;同书引《魏氏春秋》:“康寓居河内之山阳县,与之游者,未尝见其喜愠之色。”两个人几乎都是谨小慎微的。

  但终于得到惨祸,这也是事实。揽古思今,对证林、四之所为,一些文人之陷网罗,堕深渊,除去少数躁进投机者,大多数都不是因为他们的修身有什么问题,而是死于客观的原因,即政治的迫害。

  我们的四十位殉难者,难道是他们的道德方面,有什么可以非议之处吗?

  “四人帮”未倒之前,苦难之余,也曾默默仿效《颜氏家训》,拟了几条,当然今天看起来,有些不合时宜了:

  一、最好不要干这一行。
  二、如无他技谋生,则勿求名大利多。
  三、生活勿特殊,民食一升,则己食一升;民衣五尺,则己衣五尺。勿启他人嫉妒之心。

  总之:直到今日,我以为前面所引《颜氏家训》一段话,还是应该注意的。

  1980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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