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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非子》


  在读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国文老师叫我们每人买了一部扫叶山房石印的王先谦的《韩非子集解》。四册一布套,粉连纸,读起来很醒目,很方便。

  老师是清朝的一名举人,在衙门里当了多年幕客。据说,他写的公文很有点名堂。他油印了不少呈文、电稿,给我们作讲义,也有少数他作的诗词。

  这位老师教国文,实际很少讲解。在课堂上,他主要是领导着我们阅读。他一边念着,一边说:“点!”念过几句,他又说“圈”!我们拿着毛笔,跟着他的嘴忙活着。等到圈、点完了,这一篇就算完事。他还要我们背过,期终考试,他总是叫我们默写,这一点非常令人厌恶。我曾有两次拒考,因为期考和每次作文分数平均,我还是可以及格的。但给他留下了不良印象,认为我不可教。后来我在北平流浪时,曾请他介绍职业,他还悻悻然地提起此事,好像我所以失业,是因为当时没有默写的缘故。

  其实,他这种教学法,并不高明。我背诵了好久,对于这部《韩非子》,除去记得一些篇名以外,就只记得两句话:

  其一是:“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其二是:“色衰爱弛。”

  说也奇怪,这两句记得非常牢,假如我明天死去,那就整整记了五十年。

  我很喜欢我那一部《韩非子》,不知在哪一次浩劫中丢失了,直到目前,我的藏书中,也没有那么一部读起来方便又便于保存的书。

  老师的公文作品,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不知他从《韩非子》得到了什么启示。当时《大公报》的社论,例如《明耻教战》、《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等篇,那种文笔,都很带有韩非子的风格。老师也常常选印这种社论,给我们作教材,那时正值“九一八”事变之后。

  老师叫我们圈点完了一篇文章,如果还有些时间,他就从讲坛上走下来,在我们课桌的行间,来回踱步。忽然,他两手用力把绸子长衫往后面一搂,突出大肚子,喊道:“山围故国——周遭在啊,潮打空城——寂寞回啊”,声色俱厉,屋瓦为之动摇。如果是现在,一定会引起学生的哄笑,那时师道尊严,我们只是默默地听着。有时也感到悲凉,因为国家正处在危险的境地。

  以后,我就没有再读《韩非子》,我喜爱的是完全新的革命的文学作品。

  直到前些年,我孤处一室,一本书也没有了,才从一个大学毕业生那里,借来两本国文教材。从中,我抄录了韩非子的《五蠹》全篇和《外储说》断片。

  韩非子的散文,时时采用譬喻寓言,助其文势。现实生活的材料,历史地理的材料,随手运用,锋利明快,说理透彻。实在是中国古代散文的奇观,民族文化的宝藏。

  我目前手下的《韩非子》,是光绪元年,浙江书局据吴氏影宋乾道本校刻,后附顾广圻《韩非子识误》一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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