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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3)


  医学生觉得时候到了,于是站起来了,口唇微微的发抖,正预备开口,女人装作不知道的神气,把头掉过去。医学生不知如何,忽然反而走远了一点,站在那柳树下,低了一会头,把头又抬起来,才怯怯的望到女人,“我要说一句正经话!”

  女人说:“我听你的正经话,但希望说得有趣味一点文雅一点。你瞧,我这样子不是准备听你说正经话吗?”

  “我不能再让你这样作弄我了,这是极不公平的!”医学生说了,想把这话认真处稍微去掉一些些,自己便勉强笑着。

  “你得记住作一个王子,话应说得美一点,不能那么冒犯我!”

  医学生仍然勉强笑着,口角微动,正要说下去,女人忽然注意到了,眉毛微微缩皱了一下,“你干吗?坐过来,还是不必装你的王子吧。来呀,坐下来听我说,我知道你不会装一个王子,所以也证明你称呼我为公主,那是一句不可靠的谎话!”

  “天知道,我的心为你……”

  医学生坐到女人身边,正想把话说完,一对黄色蝴蝶从身边飞过去,女人看到了,就说:“蝴蝶,蝴蝶,追它去,追它去!……”于是当真就站起身来追过去,蝴蝶上了小山,女人就又跟上山去。医学生正想跟上去,女人可又跑下来了。下来以后,女人又说:“来,到那边去,我引你看我的竹子,长了多少小龙!”

  不久,两人都在花园一角竹林边上了,女人数了许久笋子,总记不清楚那个数目,便自嘲似的说:“爱情是说不清楚的,笋子是数不清楚的,……还是回那边去!”

  医学生经过先一时一种变动,精神稍稍颓唐了一点,言语稍稍呆板了一点。女人明白那是为了什么原因,但装着不注意的神气,就提议仍然到小塘边去。到了那里,两人仍然坐到原来那张凳上,女人且仍然伸过手去,尽医学生捏着。两个人重新把话谈下去,慢慢的又活泼起来了。

  女人说:“我看你王子是装不象的,诗人也做不成的,还是不如来互相说点谎话吧。”

  医学生说:“你告我怎么样来说,我便怎么说。在你面前我实在……”

  “得了。你就说,你一离开我时,怎么样全身发烧,头痛口渴,记忆力又如何坏,在上课时又如何闹笑话,梦里又如何如何,……我欢喜听这种谎话!”

  “说完了这点又如何接下去?”

  “你不会说下去?”

  “我会说下去的,你听我说吧。我就说:当到我一个人在医院,可真受不了!可是这种苦痛用什么言语什么声调才说得尽呢?……再说,当我记起第二个礼拜,我可以赶到这里来见你时,我活泼了。如果我房里那个小灯,它会说话,它会告给你,我是如何的可笑,把你那个照片,如何恭敬放到桌子上,还有那个……”

  “得了,我全知道了。以后是你就梦到我穿了白衣,同观音一样,你跪在泥土上,同我的衣角接吻,同我经过的地面接吻。……总是这一套!我恳求你!说一点别的吧。譬如说,你现在怎么样,可是不许感伤,话语不许发抖打结,我不欢喜那种认真的傻像。你放自然一点,我们都应当快快乐乐的来说!”

  医学生点着头,女人又说:“你说吧,你当假话说着,我当假话听着,全是假话!!……”

  两人当真就说了很多精巧美丽的假话,到后来医学生胆气粗了,就仍然当假话那么说下去。

  “假若我说:我为了把你供奉——不,假若我说:我要你嫁我,你答应不答应?”

  女人毫不费事的答着,“假若你那么说,我也将那么说:我不答应你。”

  “假若我再说:你不答应我,我就跑了,从此不再来了!”

  “假如你要走,我就说:既然要走了,是留不住的,那么,王子,你上你的马吧。”

  “那么,公主不寂寞吗?”

  “为什么我不寂寞?你要走,那有什么办法?可是这不是当真的事,你不会走的!”

  “我为了公主的寂寞就不走,那么,我……”

  “不走我仍然同你在一处,听你对我的恭维,看你惶恐的样子,把你当一个最好的朋友款待。这些事拿去问我那个百灵,它就会觉得是做得很对的。”

  “假若我死了?”

  “你不会死的。”

  “怎么不会死?假若你不答应我,不爱我,我就要离开了你,到后我一定要死的。”

  “你不会死的。”

  “我一定要死!”

  女人把头偏过一边,没有注意到医学生,只说,“为什么一定要死?这不会是当真的事!王子从没有这种结局的!”

  “因为我爱你,我只有死去!”

  “我并不禁止你爱我,可是爱我的人,就要好好的活到这个世界上。你死了,你难道还会爱我吗?”

  医学生低低的叹息了一次,“我说真话,你不爱我,我今天即刻就要走了。我不能够得到你,我不想再见你了。”

  “我不是同你很好了吗?”女人想了一下,“你不是得到我了吗?你要什么,我问爸爸就把你!”

  “我要你爱!”

  “我没有说我讨厌你!”

  “但是却没有说你爱我!”

  “那么,假如我说:若当真有个王子向我求婚,我也……不会很给他下不去,这你相信不相信?”

  医学生低下头去,不敢把头抬起,“你不要作弄我,我要走的。因为我是男子!”

  “因为你是男子,你要走路,对的,”女人忍着笑咬着嘴唇,一会儿不再说什么话,后来轻轻的说:“但假若我爸爸已答应了这件事,知道你今天就是为这件事来的,他才出去?”

  医学生忽然把头抬起,把女人脸庞扶了过来,望到女人的眼睛,望了一会,一切都看明白了。

  女人说:“因为你是男子。一到某一情形下,希望你莫太笨,也就办不到。既不会说谎话,也不会听谎话,我的王子,我们过去走走吧。我还要听你在那海棠树下说点聪明话的,我盼望你再复述一次先前一时节所说的话。”

  可是到了那边,医学生仍然一句话不说,只微微的笑着,傍到女人身边走着,感到宇宙的完全。到后女人就又说话了,她的言语是用微带装成的埋怨神气说的:“你瞧,我知道你有这一天!我知道你一到了某个时节,就再也不恭维我了。你相信不相信,我正很悔着我先前说的话!你相信不相信,我就早算到,你当真要成哑子!……如果先前让王子上马一次,我耳朵和我的眼睛,还一定可以经验到你许多好言语同好样子!……可是,我很奇怪,为什么公主也扮不象?”

  在路角上,医学生一句话不说,把女人拉着,抱着默默的吻了许久。

  过后,两人又默默的在那夹道上并排走着了,女人心中回想到,“只这一点,倒真是一个王子的风度,”女人就重新笑起来了。

  一九三二年六月,作于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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