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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设(7)


  事情是完全失败了,那汉子说东西拿不出来,得改天谈,本来是也并没有当真交钱的酱脸胖子,还似乎借故的生了一点气,以为那退伍兵不应当脱虚误事,两人就为了这个事在那里轻轻的吵着,到后是胖子生气要走,退伍兵仍然把他拉下,话说得更轻了。

  人来了还是毫无结果,两人都感到扫兴,兵士还忍耐的在那里坐着不动,那伤手工人,觉得左手发炎作疼,不高兴再痴坐到这桌旁做蠢事了。他要走。

  兵士也一把拉着了他,“你忙什么?什么妇人在床上等候你?”

  工人生气了,“鬼等我!我到这里做什么?我这只手痛得要命,我要回去睡觉,不耐烦做这蠢事了。”

  “慢一会儿不行么?”

  本来是没有什么不行的,但这时那兵士,不待到朋友的思索,就又说了一句使工人生气的话。他问他愿不愿意到船上去玩玩,看看那地方的大脚妇人。他记起了日里那矮小工人的嘲弄,没有再回答的必要,怀了说不分明的忿怒,离开茶馆,自己走了。他当真是预备回到住处去睡觉的。从河街走去,听到临河什么地方妇人唱曲子声音。出了河街,得走一点石堤,过了石堤,转一个弯,就到了白日里排车过身时有人赌钱那小房子。

  走到小房子前过身时,听到里面许多人在赌钱,引起了一种欲望,就摸了一下裤腰。身边是一个钱也没有的,但当时触手的是一个硬朗而又发沉的东西,就是一把小小铁锤,一把从工程处取来藏在身边,预备在今晚上抢劫的武器,现在是没有用处的东西了。因为这铁锤梗在腰边,从铁锤想到在日里所作的一切好梦,这小子心中重新又起了一种不平,他不愿意这样回到住处躲到那脏地方过夜了。

  他仿佛今夜非要生一点事情不可,他得想方设法同谁去打一架或喝一杯酒不行,所以即刻就回了向原来的路上走去。

  他预备仍然回到茶馆去,找那个兵士借两角钱,到了茶馆,那个义兄已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就是那另外两个人也不见了。一个奇拔的思想钻入这汉子的简单而又有趣的头脑中,他忽然觉得前途一定有了变化,一种日里预期的事情仍然是在进行,他以为必定是在他离开茶馆以后,那两人所谈的话已为兵士所听到,两人一走,所以兵士也就跟到走了。

  为了这个思想的缘故,这乡下的哥从茶馆出发,又取了一个与回去的方向相反的地方走去。他想要在中途碰到兵士,只有到下堤去一路可走,因为若非三个人皆从吊脚楼甬道上了船,则无论如何在下堤一带可以见到兵士。他一面还是打算到两角钱得到手后如何处置到牌九上一个问题,一面走出那河街。下堤那方面也有一条小街,先一时并且很出过名,因为当风,沙浅,所以那地方泊船较少。但××市的下等烟馆出名的还是下堤烟馆,初来的人问路,也只知道有下堤这个名称。这是一个曾经有一个时节比河街还热闹一步的地方,到后因为河身沙洲上涨,街上又遭了两次火,所以就衰败了。

  下堤去河街约有一里路样子,因为河身转了弯成弓形,若是沿河走,道路较远,较荒凉,想走捷路的人皆从另外一条路走去。但若有一个把散步当消遣的人,他是愿意让自己的脚从沿江那一条路上走去,绕那黄土岸嘴慢慢的走的。因为那嘴上有树木,在那堤上看河上风景,白天则有一只一只小乌篷船过身,船上常常坐得有新娘子,晚上则可以看到水面的红灯,天气一夜,虽小河如何肮脏,也仿佛有一种江上风味。不过住到这里的人,实在是没有一个人懂到享受,他们都去忙到做工,都去忙到吃饭吵骂。所以这一条路,在薄暮的时候,除去了间或有几个住在市里的年青学生,到河街来观光,留到这河岸欣赏落日,其他就只是一二个住到××市里,往来工程师处传教的洋牧师的影子了。

  这工人这时所选择的路却是沿河的一条。天气有理由让他在这些时候做一种遐想。他正想到在那里会遇到那个卖枪的汉子,或者另外一个人,手上或腰兜里有得是银元赤金戒子,就利用了那一只完全的手,把身上所藏的小铁锤一扬,在脑部或什么方便地方一下:于是就得了一些意外的财喜。他这思想是在他平常日子没有的思想,全是一种方便,一种意外的巧合,假若有这方便,有这巧合,他是不再拒绝它的。昨天被义兄一怂恿,今天又被那矮子一奚落,这乡下人此时就只想到作一件坏事来了。

  他慢慢的走到了那有两株先一些日子还有红叶子缀在枝上的不知名树木下面,他在那里呆了一忽。正在这个时候,从那一方来了一个人。天气已经黑了,又没有星子,明天一定不会有好天气。他听到一个人的脚步,看见一个修长的轮廓,他明白了来的人不是他所要等候的人了。这是一个靠卖圣雅各的牧师,一个到中国来引度人到天堂去的上品美利坚人,在本国时那脑袋里装满了知识,来到中国后,又在那空地方装满了虚伪的数不清楚的诡计。这个人是因为××的工程处兴工以后,由××会派来驻在××教堂里面,专来在工程处传教的。这时有学问的人正从一个隐秘地方喝了一肚子烧酒,走出来发散,无意中遇到这样一个冤家。

  从那脚步的速度上,来人已经被树下的那一位估计分明了。他想避开这牧师,就站到那树下,屏息着呼吸,尽牧师从自己身边走过,但希望不要为牧师见到,省得许多麻烦。但那位牧师一听到前面有小小声音,就和和气气的用中国话喊叫:“是哪一位?是哪一位?这个时候到这里做什事?”

  他走到了那工人身边,且忽然把工人的肩膀拉着了。“你是工程处的人,我认识你,你在这里做什么事情?”

  “我等一个人,”这汉子一面很不高兴回答了牧师,一面把肩膊摆着,不愿意牧师那只手搁到自己肩上。

  “你等谁?你不应当有仇人,在黑暗里等仇人,是不行的,若是朋友,你一定是等候他去同你喝酒。”这好人平常为圣经所醉,现在一喝了酒,只想感化人,不想到要感化的是谁,就想拉了工人往工程处走,“回家去,好好的睡觉,明天好早早起来做工,你这孩子要听我的话才能做一个好人。”

  “怎么?鬼打你?”

  “上帝在我们面前,经上说骂人是不对的,你样子是喝醉了,我一定要送你转去。”

  “不要抓我!”

  但牧师总以为对面的人已经是喝醉酒了一个人,他明白他的责任,他要按照经上说的规矩,把醉人送回住处去,所以抓不着肩膊,另一只手把那工人的衣角又拉着了。工人想挣脱走去,用了力想跑脱身,牧师另一只手伸出时,触着那武器了。

  “你这人是做什么事情我知道了,你要打你的仇人,带了凶器,等在这里。你一定是常常吃酒,才会做这样事情。你不跟我回去,明天一查出来就革了你。”

  牧师一面唠唠叨叨的说着,一面就想去检察那汉子裤腰上所有的硬朗东西是一种什么器械,忍耐到不能忍耐的工人,同到这醉人揪在一块,想脱身总是办不到,到后那只受伤的左手一把又为牧师抓着了,心上冒了火,把铁锤从腰间取出,就在那大而圆整的脑袋上,象敲一颗钉子一样,用力气打了三下,那牧师,软软的,仿佛需要睡眠样子,全身向前扑,工人略把身体一闪,这上帝的掮客,就趴伏到地下了。

  那汉子,钉锤还握到手里,用脚踢了伏在脚边的牧师一下,毫无动静,这人即刻蹲身下去,用手摸牧师的头部,得了一手湿东西。他明白事情已经不可收拾,站起身来把铁锤奋力向河中掷去,只听到卜咚的一声,沉下水底了,自己就飞奔的向前面跑去。跑了一会,望到了下堤灯火,忽然又觉得这事不是一跑了事,就又向回路上奔去,到了那原来的地方,摸到那牧师尸首还静静的伏在地下不动,就拖着牧师一只脚,从较低处把那尸身用力一掀,于是第二次又听到咚的响了一下,牧师已经水葬了。

  他做完了这件事后胡胡涂涂又向河街奔去,到了河街,还见到那茶馆有许多人进出。他觉得很不安宁,头脑混乱,左手疼痛,到后仍然回到住处,到那肮脏发臭的低小湫陋板屋里睡了。

  他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情一点也不明白,到了第二天,还是仍然听到锣响,就从那板屋里爬出来,听到工头喊叫号数,又仍然大声的答应,捏了腰牌走去。

  他自信所做的事绝对不会有人疑心,所以第二天他仍然做工,仍然被派到同矮小工人一起下河,拉那永远拉不尽的木料,只沉默的做事,那这矮子,因为方便的缘故,也仍然在方便中用各样话嘲弄到这“乡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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