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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谢子弟(4)


  老婊子人老成精,看事明白,知道人各有苦衷,想走的未必愿走,说住的也未尝真希望留住,所以还是打边鼓帮七爷说了几句话,且假假真真骂了小娼妇几句,把七爷送出大门,让他回旅馆。

  凑巧半夜里,当真就来了电报,×州家里来的,内容简单得很,除姓名外只两句话,“款已汇,望保重。”七爷看完电报,不免有一丝儿惭愧在心上生长,而且越长越大,觉得这次出门在外边的所作所为,真不大对得起家中那个人。但这也只是一会儿事情,因为钱既汇来了,自然还是花用,不能不用的。应考虑的是这钱如何分配,给律师拿去作运动费,还是给史湘云填亏空,让这个良心好命运坏的女孩子逃出火坑?理欲交战,想睡睡不成,后悔不该回旅馆。因为这样一通空空电报,使他倒麻烦起来,反不如在二美里住下,得到一觉好睡。不过七爷却不想,若没有这通电报,在二美里如何能够安心睡下。

  直到快要天明才勉强眯着了,胡胡涂涂做梦。梦身在杭州西湖饭店参加一个人的文明结婚典礼,六个穿红衣服的胖子,站在天井中吹喇叭,其中一个竟极象律师,看来看去还是律师。自己又象是来客,又象是主人,独自站在礼堂正中。

  家里小毛兄弟二人却跨脚站在楼梯边看热闹,吃大喜饼,问他们“小毛,你娘在什么地方?”两兄弟都不作声,只顾吃那喜饼。花轿来了,大铜锣铛铛的响着,醒来才知道已十一点,墙上钟正铛铛响着。

  中午见律师时,七爷忍不住咕喽咕喽笑,手指定律师说,“吹喇叭的,吹喇叭的!”

  律师心虚,以为七爷笑他是“吹牛皮的”,一张大脸儿烧得绯红,急嚷着说,“七爷,七爷,你怎么的!朋友是朋友……”七爷依然顽皮固执的说,“你是个吹喇叭的!”

  家中汇来一千四百块钱,分三次寄,七爷倒有主意,来钱的事虽瞒不了人,他却让人知道只来一千块钱,甚至于身边人茅大也以为只来一千。钱来后,律师对他更要好了一点,二美里那史湘云送了些水果来,不提要他过去,反而托茅大传话说,七爷事忙,好好的把正经事办完了再玩不迟。事实上倒是因为张家口贩皮货的老客人来了,摆台子玩牌忙个不休,七爷不上门反而方便些。不过老婊子从茅大方面得到了消息,知道律师老缠在七爷身边,加之以为卖皮货的客人是老江湖,不如七爷好侍候,两人比比还是七爷可靠。所以心中别有算计,借故来看七爷。

  一见七爷就说,“七爷,你印堂发光,一定有喜庆事。”

  七爷知道老婊子不是什么好人,说话有用意,但并不讨厌这种凑趣的奉承。并且以为不管人好坏,湘云是她养大的,将来事情全盘在她手上,说不得还要认亲戚!因此也很和气的来应接老婊子。老婊子问七爷是不是拿定了主意,他就支支吾吾,拉到旁的事上去。

  老婊子好象面前并不是七爷,不过一个亲戚,“湘云那孩子痴,太忠厚了,我担心她会受人欺侮。”

  七爷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担心也是白操心。”

  “所以一切就看起头,事先弄个明白,莫太轻易相信人。”

  七爷笑着说,“她不会看人,你会帮她选人!”

  老婊子也笑着,“可不是。她有了依靠不正是我有倚靠?

  我老了,世界见够了,求菩萨也只望她好,将来天可怜活着有碗饭吃,死后有人烧半斤纸。”

  “老娘,你老什么?人老心不老。我看你才真不老!你打扮起来还很好看,有人发迷!”

  “七爷,你真是在骂我。我什么事得罪了你?”

  “我不骂你,我说的是真话。”七爷想起茅大,走到叫人电铃边去按了一下铃,预备叫茅大。这佣人却正在隔壁小房间里窃听两人说话,知道七爷要开玩笑,人不露面。七爷见无人来就说,“一吃了饭就跑,吃冤枉饭的东西。”

  老婊子短兵相接似的说,“七爷,我不喝茶,我要走。我同你说句真心话,七爷,你要办的事得趁早。‘莫道行人早,还有早行人。’心里老拿不稳,辜负人一片心!”

  七爷说,“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想懂。我是来办事的,办好了事,心里宽舒了,我自然会……”老婊子说,“七爷办事是正经……”正说到这里,还想用苦肉计来吓吓七爷,保驾的律师却来了。同行是冤家。这两个人论透熟人情世故,正是半斤八两,可杀个平手。

  律师一见老婊子在七爷房里就知道两人谈的是什么事。

  律师向七爷眫眫眼睛,笑眯眯的说,“我是吹喇叭的,快用得着我吹喇叭了吧!”说了又回头向老婊子笑着,“七爷前些日子做梦,梦里见我是吹鼓手,参加他的喜事!”

  老婊子知道律师在帮忙,便装作懵懂说,“可不知谁有这种好运气,被七爷看上,得七爷抬举。”

  律师说,“我知道七爷心事。有一个人想念他睡不着觉,他不忍辜负人,正想办法。”

  老婊子又装胡涂,问这人是谁。律师看看七爷,不即说下去,七爷就抢口说:“唉唉,先生,够了,你们作律师的,就好象天生派定是胡说八道的!”

  老婊子故意装懵懂,懵懂中有了觉悟,拍手呵呵笑说,“作律师的当真是作孽,因为证婚要他,离婚也要他。”

  七爷虽明白两人都是在做戏,但却相信所提到的另外一个人,把这件事看得极认真。

  老婊子虚情假意和律师谈了几件当地新闻,心想再不走开,律师会故意说已约好什么人,邀七爷出门,所以就借故说还得上公司买布,回家去了。人走去后,律师拍着前额向七爷笑嘻嘻的说,“老家伙一定是为一个人来作红娘,传书递简,如不是这件事,我输这颗脑袋。”

  七爷笑着,不作声,到后又忽然说,“你割下这个‘三斤半’吧。可是我们正经事总还得办,莫急忙输你这颗脑袋也好。”

  律师装作相信不过神气,“我输不了脑袋,要吃喜酒!七爷,你不要瞒我,许多事你都还瞒着我!湘云一定做得有诗送你,你不肯把我看,以为我是粗人俗人,不懂风雅。”

  “得了罢,我瞒你什么?家中寄了一千块钱来,我正不知道用在那一方面去。”

  “七爷,你让我作张子房吗?”

  “什么张子房李子房!说真话,帮我作参谋,想想看。”

  事情倒当真值得律师想想,因为钱在七爷手上,要从七爷手上取出来,也不是很容易的事。并且只有一千块钱,是应当让妇人捉着他好,还是让地产希望迷住他好?律师拿不定主意。想了一阵无结果,因此转问七爷,意思如何,且自以为不配作张子房,不能扶助刘邦。

  七爷也想了一下,想起二爷的教训,意思倒拿定了,告给律师,说是先办正经事,别的且放下莫提。这种表示律师求之不得。不过又不愿意老婊子疑心他从中捣鬼,所以倒拘拘泥泥,模棱两可,反着实为史湘云说了些好话,把她比作一个才女,一个尤物,一个花魁。说到末了是从七爷手中拿去了两百元,请七爷到三十一号路去吃馆子,说是住天津十多年,最新才发现这个合乎理想的经济小馆子。所谓经济的意义,就是末了不必付小费。七爷欢喜这种办法,以为简便得多,事实上也经济得多。却没有计算到菜价中早已加了两成小费,一成归饭馆,一成归介绍人。

  茅大得过律师的好处,把一张《风月画报》递到七爷眼睛边,“七爷,你瞧这个不知是谁把湘云相片上了报,说她是诗人,还说了许多趣话!”

  七爷就断定是律师作的,但看那文章,说和湘云相好的,是个“翩翩浊世之佳公子”,又说是个“大实业家,大理想家”,心里也很受用。一见律师就笑着说,“少作点孽,你那文章我领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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