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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欲(3)


  那妇人本来以为所犯的罪过非死不可,故预备一死。如今却见总督那么宽厚温和,想起一切过去,十分伤心。哭了一会,就说:“为了把总督人格和恩惠扩大,我希望还能够活下去。我本应当即刻自杀,以谢过去那点罪过,但如今却只希望总督开恩,仍旧允许我同这废人在本境里共同乞讨过日子下去,因为这样,方见得你好处!”

  总督说:

  “好,你欢喜怎么样就怎么样,总之,如今你已自由了。”

  此后这总督因为关心祖国事情,故把总督职务交给了另外一个人,所有的金钱,赠给了那个他极爱她,她却爱一残废人的女子,便离开那都市,回转本国去了。

  故事到末了时,那商人说:

  “我这故事意思是在告给你们女人的痴处,也并不下于男子。或者我的朋友还有更好的故事提到这个问题,我希望他的故事比我的更好。”

  二、弹筝者的爱

  第二个商人,有一张马蹄形的脸子,这商人麻脸跛脚,只剩下一只独眼,像貌朴野古怪,接下去说:“女人常使男子发痴,作出种种呆事,呆事中最著名的一件,应当算扇陀迷惑山中仙人的传说。我并没有那么美丽架空的故事,但我却知道有个极其美丽的女人,被一个异常丑陋的男子所迷惑,做出比候补仙人还可笑的行为。”

  这故事在后面。

  副官宋式发,年纪青青的死去时,留给他那妻子的,只是一个寡妇的名分,同一个未满周岁的小雏。这寡妇年龄既还只有二十岁,像貌又复窈窕宜人,自然容易引起年轻男子的注意。谁都希望关照这个未亡人,谁都愿意继续那个副官的义务和权利。因为许多人皆盼望挨近这个美貌妇人身边,想把这标致人儿随了副官埋葬在土中的心,用柔情从土中掏出,使尽了各种不同方法,一切还是枉然徒劳。愚蠢的诚实,聪明的狡猾,全动不了这个标致人儿的心。

  她一见到这些齐集门前献媚发痴的人,总不大瞧得上眼,觉得又好笑又难受。以为男子全那么不济事,一见美貌红颜,就天生只想下跪。又以为男子中最好的一个已经死去了,自己的爱情,就也跟着死去了。

  过了两年。

  这未亡人还依然在月光下如仙,在日光下如神,使见到她的人目眩神迷,心惊骨战。爱她的人还依然极多,她也依然同从前一样,贞静沉默的在各种阿谀各种奉承中打发日子。

  她自己以为她的心死了,她的心早已随同丈夫埋葬在土中去了。她自己不掏出来,别人是没有这分本领把它掏得出来的。

  到后来,一些从前曾经用情欲的眼睛张望过这个妇人的,因爱生敬皆慢慢的离远了。为她唱歌的,声音皆慢慢的喑哑了。为她作诗的,早把这些诗篇抄给另外一个女子去了。

  有一天,从别处来了一个弹筝人,常常扛了他那件古怪乐器,从这未亡人住处门前走过。那乐器上十三根铜弦,拨动时,每一条铜弦皆仿佛是一张发抖的嘴唇,轻轻的,甜蜜的靠近那个年轻妇人的心胸。听到这种声音时,她便不能再作其他什么事情,只把一双曾经为若干诗人嘴唇梦里游踪所至的纤美手掌,扶着那个白白的温润额头。一听到筝声,她的心就跳跃不止。

  她爱了那个声音。

  当她明白那声音是从一只粗糙的手抓出时,她爱了那只粗糙的手。当她明白那只粗糙的手是一个独眼,麻脸,跛足的人肢体一部分时,她爱了那个四肢五官残缺了的废人。她承认自己的心已被那个残废人的筝声从土中掏出来了。她喜欢听那筝声。久而久之,每天若不听听那筝声,简直就不能过日子了。

  那弹筝人住处在一个公共井水边,她因此每天早晚必借故携了小孩来井边打水。她又不同他说什么。他也从不想到这个美丽妇人会如此丧魂失魄的在秘密中爱他。

  如此过了很多日子。

  有一天她又带了水瓶同小孩子来取水,一面取水,一面听那弹筝人的新曲。那曲子实在太动人了。当她把长绳络结在瓶颈上时,所络着的不是水瓶颈头,竟是那小雏的颈项。她一面为那筝声发痴,一面把自己小孩放下深井里去,浸入水中,待提起时,小孩子早已为水淹死了。

  附近的人知道了这件事情时,大家跑来观看,却不明白为什么这妇人会把自己亲生小孩杀死。或以为鬼神作祟,或以为死去的副官十分寂寞,就把儿子接回地下去,假手自己母亲作出这事。又或以为那副官死后,因明白妇人过于美貌年轻,孀居独处,十分可怜,故促之把小孩子弄死,对旧人无所系恋,便可以任意改嫁。谈论纷纭,莫衷一是,却无一人想象得出这事真正原因。

  那时弹筝人已不弹筝了,抱了他那神秘乐器,欹立在一株青桐树下。有人问他对于这希奇事情的意见:“先生,一个女人像貌如此善良,为人如此贞静,会做出这种希奇古怪事情,你说,这是怎么的?”

  那弹筝人说:

  “我以为这女人一定是爱了一个男子。世界上既常有因受女人美丽诱惑而发昏的男子,也就应当有相同的女人。她必为一个魔鬼男子先骗去了灵魂,现在的行为,正是想把身体也交给这魔鬼的!”

  “这魔鬼属于哪一类人?”

  那弹筝人听到这样愚蠢的询问,有点生气了,斜睨了面前的人一眼,就闭了他那只独眼说道:“你难道以为女子会爱一个象我这种样子的男子么?”

  那人看看话不投机,说来无趣,便走开了。至于这弹筝人,当然是料不到妇人会为他发痴的。

  到了晚上,弹筝人正独自一人闭着独眼在月下弹筝,妇人就披了一件寝衣走去找他。见到他时,同一堆絮一样,倒在他的身边。弹筝人听到这种声音,吃了一惊,睁开独眼,就看到一堆白色丝质物,一个美丽的头颅,一簇长长的黑发。弹筝人赶忙把这个晕了的人抱进屋中竹床上,借月光细细端详一下面目,原来这个女子就是日里溺死婴儿的妇人。再想敞开妇人那件衣服,让呼吸方便一点时,稍稍把那衣服一拉,就明白这妇人原来是一个光光的身体,除了寝衣什么也没着身!

  那弹筝人吓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妇人等不及弹筝人逃走,就霍然坐起,把寝衣卸下,伸出两只白白的臂膊抱定那弹筝人颈项了。

  她告给了他一切秘密,她让他在月光下明白她如何美丽。

  但那弹筝的丑八怪,想起日里溺毙的婴孩,以为这是魔鬼的行为。因为害怕,终于弃却了女人同那件乐器,远远的逃走了。而她后来却缢死在那间小屋里。

  三、一匹母鹿所生的女孩的爱

  第三个商人像貌如一个王子,他说:

  我的故事虽然所说到的还是女人。这女人同先前几个女人或者稍微不同一点。我的故事同扇陀故事起始大同小异,我要说到的女人,却似乎比扇陀更能干一些。但也有些地方与其余故事相同,因为这女人有所爱恋,到后便用身殉了爱。她爱得更希奇,说来你们就明白了。

  和扇陀故事一样,同样是一个山中,山中有个隐居遁世的男子搭了一座小小茅棚,住在那里,修真养性,不问世事。

  这隐士小便时,有一只母鹿来舐了几次,这鹿到后来便生了一个女子,长大后像貌端正娴雅,美丽非常。这母鹿所生孩子一切如人,仅仅两只小脚,精巧纤细,仿佛鹿脚。隐士把女孩养育下来,十分细心,故女孩子心灵与身体两方面,都发展得极其完美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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