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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3)


  杀过人以后,收队回营,从大街上慢慢通过,又得奏着得胜回营的曲子。如今这事情跛脚号兵已无分了。如今护卫的完全归卫队,就是平常时节团长下乡剿匪时保护团长平安的亲兵,属于杀人的权利也只有这些人占有了。我们只能看看那悲壮的行列,与流血的喜剧了。我也不能再用班长资格,带队押解犯人游街了。可是这并不是我们的损失,却是我们的好处。我们既然不在场护卫,就随时可以走到那里去看那些杀过后的人头,以及灰僵僵的尸体,停顿在那地方很久,不必须即时走开。

  有一次,我们把豆腐老板拉去了,因为这个人平素是没有胆量看这件事的。到那血迹殷然的地方,四具死尸躺在土坪里,上衣已完全剥去,恰如四只死猪。许多小兵穿着不相称的军服,脸上显着极其顽皮的神气,拿了小小竹竿,刺拨死尸的喉管。一些饿狗远远的蹲在一旁,眺望到这里一切新奇事情,非常出神。

  号兵就问豆腐老板,对于这个东西害不害怕。这年青乡下人的回答,却仍然是那永远神秘永远无恶意的微笑。看到这年青人的微笑,我们为我们的友谊感觉喜悦,正如听到那女子的声音,感觉生命的完全一个样子。

  因为非常快乐,我们的日子也极其容易过去了。

  一转眼,我们守在这豆腐铺子看望女人的事情就有了半年。

  我们同豆腐老板更熟了些,同那两只狗也完全认识了。我们有机会可以把那白狗带到营里去玩,带到江边去玩,也居然能够得到那狗主人的同意了。

  因为知道了女人毫无希望(这是同豆腐老板太熟习了,才从他口中探听到不少事情的),我们都不再说蠢话,也不再做愚蠢的企图了。仍然每天到豆腐铺来玩,帮助这个朋友,做一切事情。我们已完全学会制造豆腐的方法,能辨别豆浆的火候,认识黄豆的好坏了。我们还另外认识了许多本地主顾,他们都愿意同我们谈话,做我们的朋友。主顾是营里兵士时,我们的老板,总要我多多的给他们豆腐,且有时不接受主顾的钱。我们一面把生活同豆腐生意打成一片,一面便同那两只白狗成了朋友,非常亲昵,非常要好。那小姑娘的声音,虽仍然能够把狗从我们身边喊叫回去,可是有时候我们吹着哨子,也依然可以嗾使那两条狗飞奔的从家中跑出来。

  我们常常看见有年青的军官,穿着极其体面的毛呢军服,白白的脸庞,带着一点害羞的红色,走路时胸部向前直挺,用那有刺马轮的长统黑皮靴子,磕着街石,堂堂的走进那人家二门里去,就以为这其中一定有一些故事发生,充满了难受的妒意。我到底是懂事一点的人,受了这个打击,还知道用别的方法安慰到自己,可是我的同伴瘸脚号兵,却因此大不快乐。我常常见他对那些年青官佐,在那些人背后,捏起拳头来作打下的姿势。又常常见他同豆腐铺老板谈一些我不注意到的事情。

  有一次在一个小馆子里,各人皆喝多了一点酒,忘了形,我说过这样的话,我向那跛脚的残废人说:“你是废人,我的朋友,我的庚兄,你是废人!一个小姐是只嫁给我们年青营长的。我们试去水边照照看,就知道这件事我们无分了。我们是什么东西?四块钱一月,开差时在泥桨里跑路,驻扎下来就点名下操,夜间睡到稻草席垫上给大臭虫咬,口是吃牛肉酸菜的口,手只捏那冰冷的枪筒……我们年青,这有什么用!我们只是一些排成队伍的猪狗罢了,为什么对于这姑娘有一种野心?为什么这样不自量?……”

  我那时的确已有了点醉意,不知道应当节制语言,只是糊糊涂涂,教训这个平时非常听好话的朋友。我似乎还用了许多比喻,提到他那一只脚。那时只是我们两个人在一处,到后,不知为什么理由,这朋友忽然改变了平常的脾气,完全象一只发疯了的兽物,扑到我的身上来了。我们于是就揪打成一堆,各人扭着对方的耳朵,各人毫不虚伪的痛痛的打了一顿。我实在是醉了,他也是有点醉了。我们都无意思的骂着闹着,到后有兵士从门外过身,听到里面吵闹,象是自己人,才走进来劝解,费了许多方法才把我们拉开。

  回到连上,各人呕了许多,半夜里,我们酒醒了,各人皆因为口渴,爬起来到水缸边拿水喝。两人喝了好些冷水,皆恍恍惚惚记起上半夜的事情,两人都哭起来。为什么要这样斗殴?什么事使我们这样切齿?什么事必须要这样作?我们披了新近领下的棉军服,一同走到天井去看快要下落的月亮,如一个死人的脸庞。天空各处有流星下落,作美丽耀目的明光。各处有鸡在叫。我们来到这里驻防,我这个朋友跌坏了腿的那时,还是四月,如今已经是十月了。

  第二天,两人各望着对方的浮肿的脸,非常不好意思。连上有人知道了我们的殴打,一定还有人担心我们第二次的争斗,可料不到昨夜醉里的事情,我们两人早已忘记了。我们虽然并不忘却那件事,但我们正因为这样,友谊似乎更好了些。

  两人仍然往豆腐铺去,豆腐老板初初见到,非常惊讶,以为我们之间一定发生重大的事故。因为我们两人的脸有些地方抓破了,有些地方还是浮肿,我们自己互相望到也要发笑。

  到后还是我来为我们的朋友把事情说明,豆腐老板才清楚这原委。我告诉他说,我恍惚记忆得我说了许多糊涂话,我还骂他是一只瘸脚公狗,到后,不知为什么两人就揉在一处了。幸好是两人都醉了,手脚无力,毫不落实,虽然行动激烈,却不至于打破头。

  这时那个姑娘走出门来,站在她的大门前,两只白狗非常谄媚的在女人身边跳跃,绕着女人打圈,又伸出红红的舌头舔女人的小手。

  我们暂时都不说话了,三个人望到对面。后来那女人似乎也注意到我们两人脸上有些蹊跷,完全不同往日,便望着我们微笑,似乎毫不害怕我们,也毫不疑心我们对她有所不利。可是,那微笑,竟又俨然象知道我们昨晚上的胡闹,究竟是为了一些什么理由。

  我那时简直非常忧郁,因为这个小姑娘竟全不以我们为意,在那小小的心里,说不定还以为我们是为了赚一点钱,同这豆腐老板合股做生意,所以每天才来到这里的。我望了一下那号兵,他的样子也似乎极其忧郁,因为他那只瘸腿是早已为人家所知道了的,他的样子比我又坏了一点,所以我断定他这时心上是很难受的。

  至于豆腐老板呢,我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时节正露着强健如铁的一双臂膊,扳着那石磨,检察石磨的中轴有无损坏。这事情似乎第三次了。另一回,也是在这类机会发现时,这年青诚实单纯的男子,也如今天一样检察他的石磨。

  我想问他却没有开口的机会。

  不到一会儿,人已经消失到那两扇绿色贴金的二门里不见了。如一颗星,如一道虹,一瞬之间即消逝了。留在各人心灵上的是一个光明的符号。我刚要对着我的瘸腿朋友作一个会心的微笑,我那朋友忽然说:“二哥,二哥,你昨晚上骂得我很对,骂得我很对!我们是猪狗!我们是阴沟里的蛤蟆!”因为号兵那惨沮样子,我反而觉得要找寻一些话语,安慰这个不幸的废人了。我说:“不要这样说吧,这不是男子应说的话,我们有我们的志气,凭这志气凡事都无有不可以做到。万丈高楼平地起,我们要做总统,做将军,一个女人,算不了什么希奇。”

  号兵说:“我不打量做总统,因为那个事情太难办到。我这双脚,娘个东西,我这双脚!…”“谁不许你做人?你脚将来会想法子弄好的,你还可以望连长保荐到干部学校去念书。你可以同他们许多学生一样,凭本领挣到你的位置。”

  “我是比狗都不如的东西。我这时想,如果我的脚好了,我要去要求连长补个正兵名额。我要成天去操坪锻炼……”“慢慢的自然可以做到,”我转头向豆腐老板望着,因为这年青人已经把石磨安置妥当,又在摇动着长木推手了,“我们活下来真同推磨一样,简直无意思。你的意思以为怎么样?”

  这汉子,对于我说的话好象以为同我的身分不大相称,也不大同他的生活相合,还是同别一时节别一事情那样向我微笑。

  我明白了,我们三个人同样的爱上了这个女子。

  十月十四,我被派到七十里外总部去送一件公文,另外还有些别的工作,在石门候信住了一天,路上来回消磨了两天。

  回转本城把回文送过团部,销了差,正因为这一次出差,得六块钱奖赏,非常快乐,预备回连上去打听是不是有人返乡,好把钱寄四块回去办冬天的腊肉。回连上见到瘸子,我还不曾开口,那号兵就说:“二哥,那个女人死了!”

  这是什么话?

  我不相信,一面从容俯下身去脱换我的草鞋。瘸子站在我面前,又说是“女人死了”,使我不得不认真了。我听清楚这话的意义后,忽然立起,简直可说是非常粗暴的揪着了这人的领子,大声询问这事真伪。到后他要我用耳朵听听,因为这时节远处正有一个人家办丧事敲锣打鼓,一个唢呐非常凄凉的颤动着吹出那高音。我一只脚光着,一只脚还笼在湿草鞋里,就拖了瘸子出门。我们同救火一样向豆腐铺跑去,也不管号兵的跛脚,也不管路人的注意。但没有走到,我已知道那唢呐锣鼓声音,便是由那豆腐铺对面人家传出。我全身发寒,头脑好象被谁重重的打击了一下,耳朵发哄哄的声音。

  我心想,这才是怪事!才是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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