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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烂(2)


  照规矩,在这类住宿地方,每人应于每天缴纳十一枚铜子,就可在一张破席子上躺下来,还可以花一个十文,从茶馆里泡茶,把壶从茶馆里借来,隔天再送回去。有些住客,带得有行李,总象是常常要忘记了这茶壶不是自己东西,临走时把它放到自己行李里面去。茶壶不见了,隐藏了,主人心里明白,问了又问还是不见,于是就爽快的伸手到那小小行李中去把壶检察出来,一面骂出一些不入耳的话把客人轰走。

  客人在这样情形下,也照例在口里骂出一种野话才愿意出门。

  这些人,又或者无意中把茶壶摔碎了,大家就借此大吵大闹,结果还是茶馆中人来骂一阵,算是免去赔偿的代价,吵闹才能结束。

  他们住处也有饮食,可是吃主人办来的伙食,总只是那初次来此的人,其他的人是不吃主人东西的。这些人的肚子里,因为照例也得按时装上一点东西,所以附近各处,总不缺少贱价的食物。发臭的,粗粝的,为苍蝇领教隔日隔夜变了颜色还来发卖的一切食物,都可以花钱买到的。上等人吃饼糕,这里也有一种东西仍然名叫饼糕。上等人吃肉,这里也有肉。上等人在暑天吃瓜,要开心又来一点纸烟同酒,这里也还是满盘的瓜同无数的纸烟,无量的酒。

  总而言之,租界上所有的一切吃喝哄口的东西,这区域是并不因为下贱就无从得到的。他们吃什么这些人也吃什么,不过所吃的东西,稍稍不同罢了。譬如酒,那些用火酒和水掺混的东西,用瓶子装好,贴上了店家招牌,又在招牌上贴了政府的印花税小小票子,酒的颜色还有红有绿,难道这东西不是已经很象酒了么?他们得了点钱,把这样酒买来,吃得大醉后,不是寻事打闹,就是纵横的吐呕,每个人好在总是那么吃腐东西,受风雨虐待日子太久,酒精的毒又不会一时发作,所以开铺子的把印花税贴足,良心也就非常安宁,不问这酒的一切影响了。

  这斯文人是也住到这样地方有了些日子的。

  在寄宿处不远,过斜街,还有公安局派出所一处。市公安局是从没有忘记这地方还有这些活人的事情,他们从区长到巡丁,大家都记到这里是有人的,凡是一个活人,都应当按照生活营业向官厅缴纳一定的捐款,房捐,营业捐,路摊捐,小车捐,还有什么更好听的名字。他们都非常耐烦,不以数目很小就忘记过一次不派人来收取这神圣的国课的。好象卫生捐,治安捐,这一类动人名目,在这些地方也就仍然能够存在。

  地方既住得完全是一些下等人,一切都极不讲究,若不是常常有警务人员来视察沿浜情形,以及各家情形,还不知要成什么样子,所以卫生捐就应当收了。至于本区人口既杂乱不堪,动不动就要闹出事情,若非有几个治安警察,遇事发生,就把两造带去拘留到看守所,审问时用违警律处罚点小款到一切爱生事的人头上,警戒到下次,还不知每月要出多少乱子!

  派出所巡警们,除了收捐日子较为忙碌,其他时节尚比较清闲,所以每遇到有什么事发生时,总是把人带局,拘留了半天,审问过后才开释的。站岗的巡警,则常常到茶馆去享受店主的一壶热茶,同熟人谈谈报纸上所说的一切新闻,消磨这个使人忍耐不下的长日。他们白天有时到那块近于竞技处的场子里,走到相士边站站,又走到西洋镜的匣子边看看,各处往来。夜里则绕到这一个场坪,用警棍击打预备要在场内拉屎的各种野狗。照例这些无家可归的野狗,一见了这尊贵的公务人员,就夹了尾巴飞奔的窜到横街小弄内去了。

  因为没有一个人,那斯文人独在灯边平地上站了半天,一个夜班巡警从横街走出,望到那情景,走过来看了一会,同相士谈了一阵闲天,有毒的蚊子叮在手背发痒,所以约莫十点左右,巡警的提议生了效力,相士就收拾了场面回到住处喝茶睡觉去了。

  夜静后,许多在露天下赤身睡觉的男子,因为半夜来一阵行雨,都收拾到屋里去了,场子中静悄悄的无一个人。白日众生聚集的地方,这时显得宽阔异常。隔河浜的电灯,白惨惨的,一排排的,各个清清楚楚的,望到对河浜的事情,只是不说话。这时节空坪里来了一个卖饺饵的人,还停留在场坪中央不动,轻轻的敲打着手中的梆子,似乎是惟恐惊醒旁人样子,敲了一阵又沉默了。

  粪船开始从浜河划来,预备等候装取区内的大便,船与船连系衔接磕磕撞撞到了所要到的地点,守船人皆从船头上了岸,向饺饵担架边走来吃饺子。雨已经早止住不落,天上出了月亮,许多地方看得出云在跑走,风从别处吹来时已经毫无日间余热了。

  似乎是因为听到碗盏相磕的声音,从小街一端那巡警又走出来了,同时又从另外一个弄口也走出来了一只大狗。这两样东西皆不约而同的向饺饵摊边走去。不到一会儿,巡警的一饼圆脸,便在饺饵汤锅热气迷蒙中有趣地映出。那只狗,却怯怯的要求讲和似的,非常谦卑蹲到一旁,看巡警老爷吃饺子了。到后又动了一阵儿风,卖饺饵的已打了肩担走去了,粪船上的人皆到相熟的妇人小船上去了,只有几个生手无处可走,躺到浜边石级上小睡等候天明。场坪中剩下了巡警一人,嗅着从制革厂方面吹过来的臭风,他按照职务要绕这区域沿浜走去,看看是不是有谁从家中抛出一个死去的孩子,或这一类讨厌的事情。在职务上他有了一点责任观念,所以这时虽然极其适宜于同妇人在一个床上睡觉,他不好意思去找寻做梦地方。

  一切是那么静,一切皆象已经死去,白日里看来小小的屋,这时显得更小了。一只猫儿的黑影子,从那平屋的檐头溜去,发出小小的声音,又即刻消失到黑暗里,这地方于是就象只有巡警他一个人是活人,独立到这天空下视听一切了。

  他走了又走,走到将近桥头地方,一个路灯柱旁边,见到了一个人形,吓了这个公务人员一跳。其实这仍然是预料得到的一种事情,这样天气,这样使人随处可以倒下去做梦的好天气,一个人是并不出奇的事情!不过这时这公务人,正咯咯的翻着胃中饺子的葱气,心里想到一件不舒服的事情,灯柱下的一团人影使他生了一点照例要生的气了。他于是就壮着自己胆子,大声的叱问是什么人在此逗留。灯下的人,正缩成一团,坐在柱边睁大了眼睛,望到路灯上的一匹壁虎,盘据到灯泡旁捕虫情形出神。

  这是无家可归的小孩子,是许多这样孩子中的一个,日里因一件事情正为巡警打了一顿,到晚上找不到一个住处,凡是可以睡觉的空灶头都为另外的人占去了,肚子又空空的极不受用,这小孩子躺到一个棚下,看落雨过了,还想各处走走,寻一点可以放到肚子里的东西。走到了这里,见到那爬虫,小蛇一样很灵敏的样子,就忘了自己的事,坐到下面欣赏了许久。他这时正在心中打算,如何爬上去把那小东西捉来玩一阵,忽然听到巡警一声咤叱,这孩子以为爬电杆的事已为巡警看到,本能的站起来就飞奔的跑了。

  这杂种,这不知父母所在,象是靠一点空气就长大了的小东西,对于这时所发生的事情,并不觉得是新鲜事情!他一面奔跑,一面还回头来望到后面,看看是不是要被追逐一阵。他这时正极无聊,所以虽然觉得害怕,也同时觉得有趣。

  本来追了几步,这巡警按照一个巡警的身分,就应当止住了步。可是今夜的事稍稍不同了一点,这巡警无事可作,上半夜还喝了一杯酒,心头上多少有点酒意,看到小孩跑了又即刻不跑的样子,似乎对于自己的尊严有了一种损失,必须有所补充,就挥舞着他那一根警棍,一直向小孩子逃走的方向冲去。小孩子知道这情形不好,知道那警棍要到头上背上了,赶忙拉长了脚步逃走,想再跑一阵,就可以从一个为巡警所不屑走的脏弄堂里,获得了自己的安全。可是这场坪的尽头,正有许多坑,小孩子一不小心,人就跌到这水坑里去了。巡警听到了前面的声音,就赶到前面去,望小孩子在脏水里挣扎好笑。他就问他:“做什么跑?”

  这意思是好象说既不偷了谁的东西,为什么一见了巡警就想逃走。他为了证明这逃走不应当,简直是愚蠢行为,且警告他逃走就是有跌到水里去的理由,这公务人员且不去援救一下落在脏水里的小孩子。他看他怎么爬上坑来,如何运用他的小手小足。因为面前是那么一个不足道的小小动物,而且陷到这坑里惶恐无措,这时这巡警的愤怒已经完全没有了。

  因为问到小孩子为什么要逃走的理由,小孩子没有爽朗的答应,这体面人就用那带着神圣法律的意义的警棍戳小孩子的头,尽小孩子在脏水中站起来又复坐下去。小孩子不知道应当如何要求这老总,又没有一个钱,送给这公事中人,又不能分辩,说这个事是不应当的玩笑,就只很可怜的坐到脏水中,喊“莫闹莫闹”,摇着那瘦小臂膊,且躲避到那警棍。过了一会,巡警觉得在这地方,同一个这样渺小东西打闹,实在是无趣味,自己就唱着“老渔翁”调子扬扬长长走去了。

  小孩子坐到坑中半天,全身是脏水,眼见巡警已经走去了,皮鞋声音远了,才攀住一点东西爬起来,爬出到坑上,坐在地上哭了一会。到后觉得哭也无益,这时决不会有一个人从什么地方过路,随手给一个钱,并且肚中有点儿饿,一切的行为,也使自己疲倦了,就望到远处天的一方电灯的光,出了一会神。他想到这些灯底下的人那些热闹情形,过一会儿又忽然笑了。他很奇怪那些灯同那些人,他知道在这些灯光下,一定是有许多人闹着玩着。一定有许多人在吃东西喝酒。

  还一定有许多人穿上新衣,在路旁那么手挽手,从从容容慢慢的走路,或者逗留在一些大窗口边,欣赏窗内的各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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