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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作男人的那个人(3)


  我们在平常,是太相信只有口能说话的事实了。其实口所能表白的不过是最笨的一些言词而已。用手、眼、眉说出的言语,实就全不是口可以来说尽的。所谓顶精彩的文字,究竟能抵得过用眉一聚表白得自己的心情的?真是很可以怀疑的。

  他们俩全知口舌只是能作一些平常的唠叨废话,所以友谊的建立,自始至终是不着一文一字的。

  不说话,抛弃了笨重的口舌(它的用处自然是另外一事),心却全然融合为一了。

  在他不能相信是生活中会来的事,在女人心上何尝不是同样感想:命运的突变,奇巧的遇合,人是不能预约的。

  他玩味到这荒唐的一剧,他追想自己当时的心情,他不能不笑。

  不说话,是可以达到两心合而为一的。但把话来引逗自己的情绪,接触对方的心,也是可能吧。口是拿来亲嘴的东西,同时也可以用口说那使心与心接吻的话。唠叨不能装饰爱情,却能洗刷爱情,使爱情光辉,照彻幽隐。

  女人说她是“旧货”,这样说着听的人比说的人还觉伤心。

  用旧的家具是不值价了,人也应当一样吧。用旧的人能值多少呢?五块钱,论夜计算,也似乎稍多了吧。行市是这样定下,纵他是怎样外行,也不会在一倍以上吧。

  他的行为使她吃惊。

  说是这有规矩,就是不说用旧的人吧,五块六块也够了。

  他不行。

  他送她的是四张五元交通银行钞票,是家产一半。昨天从一个书店汇来的稿费四十。他把来两人平分了。

  她迟疑了,不知怎么说是好。

  告他不要这样多,那不行,从他颜色上她不能再说一句话。至于他呢,觉得平分这仅有的钱,是很公允的一件事。她既然因为钱来陪一个陌生男子,作她所不愿作的事,是除了那单是作生意而来的男子,当不应说照规矩给价的话的。尽自己的力,给人的钱,少也行,多则总不是罪恶。若一定说照规矩给价,那这男子所得于女人的趣味,在离开女人以后,会即刻就全消失了。这样办当然不是他所能作的。

  “请你收下好了,这不是买卖。说到买卖是使我为你同我自己伤心的。”

  “但没有这样规矩,别人听到是不许的。”

  “这事也要别人管吗?别人是这样清闲么?”

  “不过话总是要说的,将说我骗了你。”

  “骗我么?”他再说,“说你骗我么?”

  他不作声了,把钱拿回。他叹了一口气,眼中有了泪。

  在过去,就是骗,也没有女子顾及的他,听到这样诚实话,心忽然酸楚起来了。

  他是当真愿意给人用痴情假意骗骗,让自己跌在一件爱的纠纷中受着那磨难的。仿佛被人骗也缺少资格的他,是怎样在寂寞中过着每一个日子呀!

  如今,就把这钱全数给了女子,这样的尽人说是受了骗,自己是无悔无怨的。别人是别人,说着怎样不动听的话,任他们嘴舌的方便好了。说被骗的是呆子,也无妨。若一个人的生活凭了谣言世誉找那所谓基础,真是罔诞极了。

  不过这之间,谣言是可怕东西。可怕的是这好管闲事的人的数量之多。社会上,有了这样多把别人的事驰骋于齿牙间的人,甚至于作娼妓的人还畏惧彼等,其余事可想而知。

  他哭了。

  她更为难了。也不能说“我如今把钱收下”,也不能说“钱不收是有为难处”。她了解他的哭的意义,但不能奉陪。一个作娼的眼泪是流在一些别的折磨上去了,到二十岁左右也流完了。没有悲观也没有乐观,生活在可怕懵懂中,但为一些恶习惯所操纵,成为无耻与放荡,是娼妓的通常人格。天真的保留是生活所不许的一种过失,少滑巧便多磨难。他把她仅有的女性的忠实用热情培养滋长,这就是这时为难的因缘了。若所遇到的是另外一个男人,她是不会以为不应当收下的。她是在一种良好教训下学会了敲诈以及其他取钱方法的一个人,如今却显得又忠实又笨,真真窘着了。

  他哭着,思量这连被骗也无从的过去而痛心。加以眼前的人是显得如此体贴,如此富于人的善性,非常伤心。

  “我求你,不要这样了,这又是我的过错。”女人说了女人也心中惨。

  一切的过失,似乎全应当由女人担负,这是作娼者义务,责任的承当却比如命运所加于其他灾难一样,推摆不脱也似从不推摆。喔,无怪乎平常作小姐太太的女人觉得自己是高出娼妓多远,原来这委屈是只有她们说的婊子之类所有。婊子是卑贱而且肮脏的,我们都得承认。作婊子的也就知道自己算不得人,处处容忍。在这里我们却把婊子的伟大疏忽了,都因为大家以为她是婊子。

  他听到女人的自认过错,和顺可怜,更不能制止自己的悲苦。

  世界上,一些无用男子是这样被生活压挤,作着可怜的事业,一些无用的女子,却也如此为生活压力变成另一型式,同样在血中泪中活下。要哭真是无穷尽啊!

  他想起另外一个方法了,他决心明天来,后天来,大后天又来,钱仍然要女人先收,转给了那仿佛假母的妇人。

  “当真来么?”

  “当真。”

  “我愿意我——”她说不下去了,笑,是苦笑。

  “怎么样呢?你不愿意我来么?”

  “是这样说也好吧。”

  “不这样说又怎样?”

  “我愿意嫁你,倘若你要我这旧货的话,”她哭了,“我是婊子,我知道我不配作人的妻,婊子不算是人,他们全这样说!即或婊子也有一颗心,但谁要这心?在一个肮脏身上是不许有一颗干净的心吧。……可是我爱你,我愿意作你的牛马,只要你答应一句话!”

  似乎作梦,他能听她说这样话。而且说过这些话的她,也觉得今天的事近于做梦了,她说的话真近于疯话了。

  他们都为这话愣着了。她等他说一句话,他没有作声。她到后,就又觉得是不成,仍然哭下来了。

  他不知道说什么为好?

  他能照她所说,让她随了自己在一块住,过那穷日子的可怜生活么?这样说过的她,是真能一无牵挂,将生活一变么?

  是不行吧。

  他细想,想到自己是很可怜的无用的人,还时时担心到饿死,这岂能是得一个女人作伴的生活。生活的教训,养成了他的自卑自小,说配不配的话,在他一考虑,倒似乎他不配为一个女人作夫了。即使女人是被人认为婊子的人,把她从肮脏生活中拖出,自己也不是使人得到新生的那类男子。

  他心想,“我才真不配!”

  静静的来想一切,是回到自己住处以后的事。

  总之,这样想,那样想,全是觉得可惨。

  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小房中,把心当成一座桥,让一切过去事慢慢爬过这桥,饭也不吃了。他想先看清楚自己,再找第二次机会看清楚别人。他想在过去生活上找一结论,有了结论则以后对这婊子就有把握了。

  …………

  在上灯出门以前,他在那一本每日非写一页字不可的日记册上,终于写道:“我是第一次作个一个女子的男人了。”

  他的出门,是预备第二天可以再写这样一行,把第一次的“一”字改成“二”字。

  一九二八年八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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