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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新的一幕(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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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父同士平先生说些什么?” “就说要他为你设法,使陈白同你的友谊恢复。” “他怎么说?” “他说了许多。” “说许多什么话?” “说另外一件事,说你将来当怎么样努力,说××剧团当怎么样发展,说关于他戏剧运动的若干长远计划,说了有半天。我看这个人,好象为了主义不大相同,自从你同陈白决裂后,他同陈白也有点隔膜误会了。” “舅父!” “他袒护你却攻击到陈白,话虽不说,我是看得出的。” “舅父,你那眼睛看到的真是可怜。” “谢谢你的慈悲。颟顸的头脑,还有自己甥女可怜,我是快乐的。” “我不可怜你,我可怜士平先生。” “他也应当谢谢你。” “我不是以为我比你们聪明一点。” “那是为什么?” 萝不再说了。因为若是再说,必得考虑一下说出以后的结果。你这时把自己的脸隐藏到椅背阴影里,不让客厅前廊下的灯光照到自己的颜色。她在黑暗里,却望得很清楚舅父的脸上。她心想,舅父还是这样稳定安详,但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见到这绅士惊讶万分跳起来的样子。她这时对于舅父的缺少想象力的中年人心情,感到有点嘲笑了。她想得出当舅父把这些话同士平先生说及时,士平先生支吾其辞情形。 士平先生当一面敷衍到这绅士的,一面就有现在此时她的心情,全是为了可怜这绅士,反而不能不说到另外一种事,把本题岔开了。可是这样欺骗舅父,到后来也仍然要知道的,即或是难堪,舅父到底还是舅父。并且她是不是必须要这样瞒着舅父,想去想来都似乎没有什么道理。她正想就是这样告给这个人,舅父先说话了。舅父说:“萝,你明年去法国读书,为什么又变了计?” “谁说到我变计?” “士平先生。” “他另外还同舅父说到我的什么话吗?” “你以为他说你坏话吗?你放心,他是在我面前称赞你太多了,若果我们不是老朋友,我真疑心他是在爱你了。” “舅父,你的猜想不错。” 萝的话本来是一句认真的招供,只要舅父再问一句或沉默一会,萝就再也不能忍受,一定要在舅父面前报告一切了。 可是这绅士与萝用说惯了带着一点儿玩笑的谈锋,这时还以为是萝又讥讽了自己,就改正了自己先前的话,说,“我可是并不疑心你会同他好。” 萝就又坚实的说,“舅父,先是对的,这疑心可错了。” “本来是错的,因为你们自然是很好的,他是你最好的导演。你是他最好的演员,做戏剧运动,我是相信会有一点儿成绩的。” “舅父,我倒欢喜士平先生!” “他也并没有使我恨他的理由。” “可是有点不同。” “这样也好。” “我爱他。” “那是更好的。” “舅父,我说得是真话,他也爱我。” 绅士听到这个话,以为这是萝平时的习惯,就纵声的笑了。笑了很久,喝了一口水,咳着笑着,不住的点头。他想检察一下萝的脸色却没有做到;心想,“你这小孩子什么话都可以由口里说出,可是什么事都做不去,真是一个夸大的人物。”他很欢喜自己所作的估计,按照理智判断一切,准确而又实在,毫无错误。他不说话,以为萝一定还有更有趣味的富于孩子气的话说出,果然萝又说话了。 萝说,“我告舅父,舅父还不相信。” 舅父忍着笑,故意装作神气俨然地说,“我并不说我惑疑!”其实他还是当成笑话在那里同甥女讨论,因为她说的话不大合乎理智。 萝看看情形,又悔恨自己的失策了。她到这时觉得倒是不要告诉舅父真情实事为方便了。因为事情完全不是舅父所相信,舅父也从不会疑心到这事上来,所以她有点悔恨自己冒失,处置事情不对了。过了一忽看看舅父还不说话,心中计划挽救这局面,仍复回到从前生活上去,就变了主意,找出了解脱的话语。 “舅父,我谎你,你就信了!” “舅父不是小孩子,才不信你!” “若是不信,我将来恐怕当真要做出一点证据来的。” “好,这一切都是你的权利和自由,舅父并不在这些属于个人的私事上表示顽固。我问你正经话,你告诉我学法文,怎么又不学了?” “我在学。” “陈白法文是不错的,我听士平先生说到过。这人读书演剧都并不坏,又热心,又热情,我倒欢喜这种人。” “那舅父就去认识,邀到家中来住一阵也很好。” “若是你高兴,我为什么不能这样作?” “舅父可以同他做朋友,领领这人的教,再来下一切判断。” “我不判断人的好坏,因为照例这件事只有少数的人才有这种勇气。” “完全不是勇气。” “你意思是说‘明白’‘理解’这一类字,是不是?一个年青女人是永远不会理解年青男子的。男子也是这样,极力去求理解,仍然还是错误。相爱是包含在误会中,反目也还是这个道理。越客气越把所满意的一面,世故的一面,好的那一面,表现出来,就越得人欢心。两个男女相爱,越隐藏自己弱点隐藏得巧妙,他就越使对方倾心。” 因为舅父的说教,使萝忍笑不住,舅父就问:“话不承认么?这是舅父的真理!” 萝说,“承认的,这是舅父的真理,当然只是舅父适用这真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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