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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妇(3)


  “这算是对你说我有点懒惰不大努力的否认。你往常不是说过,只要肯好好尽力工作,什么都听我,即使不意中被一些年青女孩子的天赋长处,放光的眼睛,好听的声音,以及那个有式样的手足眉发攫走了我的心,也不妨事?这不问出于伟大的宽容或是透明理解,我都相信你说的本意极真诚。可是得用事实证明!”

  “得用多少事?你自己想想看。”

  “现在可只需用一件比较不严重的小事来试验,你即刻睡去,让我工作!我在工作!”

  “你可想得到,这对于身边的人,是不是近于一种残忍?”

  “你可想得到把一个待完成的作品扼毙,更残忍到什么程度?”

  从这个对话温习中,我明白在生活和工作两事上,还有点儿相互矛盾,不易平衡。这也是一种生命的空隙,需要设法填平它。疏忽了时,凡空隙就能生长野草和霉苔。我得有计划在这个空隙处种一点花,种一个梦。比如近身那个虽脆弱却完整的捕虫科植物,在抽象中可有那么一种精美的东西,能栽培发育长大?可有一种奇迹,我能不必熬夜,从从容容完成五本十本书,而这些书既能平衡我对于生命所抱的幻念,不至相反带我到疯狂中?对于主妇,又能从书中得到一种满足,以为系由她的鼓励督促下产生?

  这个无边际的思索,把我淹没复浮起。时间消失了。灯熄了。天明了。

  我若重新有所寻觅,轻轻的开了门,和一只鹰一样,离开了宿食所寄的窠巢,向清新空阔的天宇下展翅飞去。在满是露水的田埂荒坟间,走了许久。只觉得空气冰凉,一直浸透到头脑顶深皱摺里。一会会,全身即已浴于温暖朝阳光影中,地面一切也浴于这种光影中,草尖上全都串缀着带虹彩的露水。还有那个小小成台状的紫花,和有茸毛的高原蓝花,都若新从睡梦中苏醒,慢慢的展开夜里关闭的叶托,吐出小小花蕊和带粉的黄绒穗。目前世界对于我作成一种崭新的启示,万物多美好,多完整!人类抽象观念和具体知识,数千年积累所成就的任何伟大业绩,若从更深处看去,比起来都算得什么?田野间依然是露水,以及那个在露水朝阳中充分见出自然巧慧与庄严的野花。一种纯粹的神性,一切哲学的基本观念,一切艺术文学的伟大和神奇,亦无不由之孕育而出。

  我想看看滇池,直向水边走去。但见浸在一片碧波中的西山列嶂,在烟岚湿雾中如一线黛绿长眉。那片水在阳光中闪亮,更加美目流波。自然的神性在我心中越加强,我的生命价值观即越转近一个疯子。不知不觉间两脚已踏到有螺蚌残骸的水畔。我知道,我的双脚和我的思索,在这个侵晨清新空气中散步,都未免走得太远了一点,再向前走,也许就会直入滇池水深处。我得回家了。

  记起了答应过孩子送给主妇的礼物,就路旁摘了一大把带露水的蓝花,向家中跑去。

  在门前即和主妇迎面相遇,正象是刚刚发现我的失踪,带着焦急不安心情去寻找我。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先说一声,留个字?孩子们都找你去了!”一眼瞥见那把蓝花,蓝花上闪亮的露水,“就为了这个好看,忘了另外一个着急。”

  “不。我能忘掉你吗?只因为想照十年前一样,写篇小文章,纪念这个九月九日。呆坐了一夜,无下笔处。我觉悟了这十年不进步的事实。我已明白什么是素朴。可是,赞美它,我这复杂脑子就不知从何措手了。我的文章还是一个题目,《主妇》。至于本文呢(我把花递给她),你瞧它蓝得多好看!”

  “一个象征主义者,一点不错!”

  说到后来两人都笑了起来。

  两种笑在清晨阳光下融解了。

  主妇把那束蓝花插到一个白瓷敞口瓶中时,一面处理手中的花,一面说,“你猜我想什么?”

  “你在想,‘这礼物比任何金珠宝贝都好!和那个“主妇”差不多!这是一种有个性有特性的生物,平凡中有高贵品德。’你还想说,‘大老爷,故事完成了,你为我好好睡两点钟吧。到十点火车叫时再起身,我们好一同去车站接客人。我希望客人中还有个会唱歌的美丽女孩子,大家好好玩一天!睡一睡吧,你太累了!’……我将说‘不,我不过只是这一天有点累,你累了十三年!你就从不说要休息。我想起就惭愧难过!’”

  “这也值得想值得惭愧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说惭愧!”

  从主妇不甚自然微笑中,依约看到一点眼泪,眼泪中看到天国。

  桌案上那束小蓝花如火焰燃烧,小白花如梦迷蒙。我似乎当真有点儿累了。似乎遥闻一种呼唤招邀声,担心我迷失于两种花所引起的情感中,不知所归,又若招邀本自花中而出,燃烧与作梦,正是故事的起始,并非结束。

  一九四五年九月九日作于昆明桃源,
  一九四六年九月北平写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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