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沈从文 > 小砦及其他 | 上页 下页 |
小砦(4) |
|
老娘余气未尽,进屋里到水缸边去用水瓢舀水洗手,一面自言自语说,“怎不肥?一块钱吃大户,还不肥得象个大蜘蛛?”话本来还是指卖鸡高抬价钱的杨氏。桂枝听到上句听不到下句,就说,“怎么一块钱?娘。”她意思是鸡为什么这样贵,话里有相信不过的神气。 老娘买鸡花七角,本想回来报八角,扣一角钱放进自己贴身荷包里。现在被杨氏一气,桂枝问及,就顺口念经,“怎么不是一块钱?你不信你去问。为这只扁毛畜生,象找寻亲舅舅,我哪里不找到。杨氏把这只鸡当成八宝精,要我一块钱,少一个不成交易。我落一个钱拿去含牙齿。” 桂枝见老娘生了气,知道老娘的脾气,最怕人疑心她落钱,忙陪笑脸把话说开了,出得房来两只手擒着了那肥母鸡,带进房中去给盐客过目。口中却说,“好肥鸡,好肥鸡。” 盐客只是笑,不开口。两人的对白听得清清楚楚。 盐客年纪约摸三十四五,穿一身青布短褂,头上包着一条绉绸首巾,颈膊下扯有三条红记号,一双眼睛亮光光的,脸上吊着高高的两个颧骨,手膀上还戴了一支风藤包银的手镯,一望而知是会在生意买卖上捞钱,也会在妇女身上花钱的在行汉子。从×村过身,来到这小娼妇家和桂枝认相识还是第一回。只住过一夜,就咬颈膊赌了一片长长的咒,以为此后一定忘不了,丢不下。事实上倒亏雨落得凑巧,把他多留了一天。这盐客也就借口水大抛了锚,住下来,和桂枝烧烟谈天。早上说好要住下时,老娘就说:“姐夫,人不留客天留客,人留不住天帮忙把你留住了,我要杀只鸡招待你,炖了鸡给你下酒,我陪你喝三杯,老命不要也陪你喝。” 盐客因为老婊子称他作姐夫,笑嘻嘻的说,“老娘,你用不着杀鸡宰鹅把我当希客待,留着它那老命吧。我们一回生,二回熟。我不久还得来。我一个人吃得多少?不用杀鸡。” 老娘也笑着,“烧酒水酒一例摆到神面前,好歹也是尽尽我一番心!姐夫累了,要补一补。” 盐客拗不过这点好意,所以自己破钞,从麂皮抱兜里掏出一块洋钱,塞到老娘手心里,说是鸡价。老娘虽一面还借故推辞,故意大声大气和桂枝说,“瞧,这算什么!哪有这个道理,哪有这个道理,要姐夫花钱?” 盐客到后装作生气神气说,“老娘,得了,你请客我请客不是一样吗?我这人心直,你太婆婆妈妈,我不高兴的。” 好象万不得已,到后才终于把它收下拿走了。 老娘虽吃的是这么一碗肮脏饭,年纪已过四十五岁,还同一个弄船的老水手交好,在大街上追着那水手要关门钱。前不久且把一点积蓄买过一对猪脚,送给个下行年青水手,为的是水手答应过她一件事。对于人和人做的丑事虽毫不知羞耻,可是在许多人和人的通常关系上,却依然同平常人一样,也还要脸面,有是非爱恶,换言之就是道德意识不完全泯灭。 言语和行为要他人承认,要他人赞美。生活上必需从另一人方面取得信任或友谊,似乎才能够无疚于心的活下去。人好利而自私,习惯上礼法仍得遵守,照当地人说法,是心还不完全变黑。 桂枝年纪还只十八岁,已吃了将近三年码头饭。同其他吃这碗饭的人一样,原本住在离此地十多里地一个小乡里,头发黄黄的,身子干干的,终日上山打猪草,挖葛根,干一顿稀一顿拖下来。天花,麻疹,霍乱,疟疾,各种厉害的传染病,轮流临到头上,木皮香灰乱服一通,侥幸都逃过了。长大到十三岁时,就被个送公事的团丁,用两个桃子诱到废碉堡里玷污了,自然是先笑后哭,莫名其妙。可是得了点人气后,身心方面自然就变了一点,长高了些,苗条了些,也俨然机伶了些。 到十五岁家里估计应当送出门了,把她嫁给一个孤身小农户,收回财礼二十吊,数目填写在婚书上,照习惯就等于卖绝。桂枝哭啼啼离开了自己那个家,到了另外一个人家里,生活除了在承宗接祖事情上有点变化,其余一切还是同往常一样。终日上山劳作,到头还不容易得到一饱。挨饿挨冷受自然的虐待,挨打挨骂受人事的折磨。孕了一个女儿,不足月就小产掉了。 到十六岁时,小农户忍受不了,觉得不想办法实在活不下去。正值省里招兵,委员到了县里,且有公事行到乡长处,乐意去的壮丁不少。那农户就把桂枝送到×村一个远亲家里来寄住,自己当兵去了。丈夫一走,寄住在远亲家吃白食当然不成,总得想办法弄吃的。虽说不唇红齿白,身材俏俊,到底年纪轻,当令当时,俗话说十七八岁的姑娘,再丑到底是一朵花。就是喇叭花,也总不至于搁着无人注意。 老娘其时正逃走了一个养女,要人补缺,找帮手不着,就认桂枝作干女儿,两人合作,来立门户。气运好,一上手就碰着一个庄号上的小东家,包了三个月,有吃有穿,且因此学了好些场面规矩。小老板一走,桂枝在当地土货中便成红人了。但塞翁失马,祸福同至,人一红,不久就被当地驻军一个下级军官霸占了。这军官赠给她一身脏病,军队移防命令一到,于是开拔了。一来一往三年的经验,教育了这个小娼妇,也成全了这个小娼妇。在当前,河街上吃四方饭的娘儿们中,桂枝已是一个老牌子,沿河弄船的青年水手,无人不知。尤其是东食西宿的办法,生活收入大半靠过路客商,恩情却结在当地一个傻小子身上,添了人一些笑话,也得到人一点称赞。 本地吃码头饭的女子,多数是有生意时应接生意,无生意时照例有个当地光棍,或退伍什长,或税关上司事一类人,由熟客成为独占者,终日在身边烧烟谈天。这种塌茸男子当初一时也许花了些钱到女人身上,后来倒多数是一钱不出,有的人且吃女的,用女的,不以为耻。平时住在女的家里犹如自己家里,客来时才走开。这种人大多是被烟毒熏得走了型,毫无骨气,但为人多懦而狡,有的且会周张,遇孱头客人生事闹乱子,就挺身出面来说理,见客人可以用语言唬诈时,必施小做作,借此弄点钱。有时花了眼睛,认错了人,讹人反被人拿住了把柄,就支支吾吾逃开,来不及时又即刻向人卑屈下流的求饶。挨打时或沉默的忍受,或故意呻吟,好象即刻就要重伤死去的样子,过后却从无向人复仇的心思。 为人俨然深得道家“柔则久存”的妙旨,对人对己都向抵抗极小的一方面滑去。碰硬钉子吃了亏,就以为世界变了,儿子常常打老子,毫无道理,也是道理。但这种鼻涕似的人生观,却无碍于他的存在。他还是吃,喝,睡,兴致好时还会唱唱。自以为当前的不如意正如往年的薛仁贵、秦琼,一朝时来运来,会成为名闻千古的英雄。唱《武家坡》,唱《卖马》,唱到后来说不定当真伤起心来了,必嘶着个嗓子向身边人嚷着说,“这日子逼死了英雄好汉,拖队伍去,拖队伍去!” 其中自然也就有当真忍受不了,下山落草。跑了几趟生意,或就方便作坐地探子,事机不密,被驻军捉去,经不住三五百板子,把经过一五一十供出,牵到场坪上去示众。临刑时已昏头昏脑,眼里模模糊糊见着看热闹的妇女,强充好汉,勉强叫着,“同我相好的都来送终,儿女都来送终!”占点口上便宜,使得妇女们又羞又气,连声大骂,“刀砍的,这辈子刀砍你,二辈子刀还是砍你!”到后便当真跪在河边,咔嚓挨那一刀,流一滩血,拖到万人坑里用土掩了完事。 桂枝别有眼睛,选靠背不和人相同,不找在行人却找憨子。憨子住在河边石壁洞穴里,身个子高高的,人闷闷的,两个膀子全是黑肉,每天到山上去挖掘香附子和其他草药,自食其力,无求于人。间或兴子来时,就跟本地弄船的当二把纤,随船下辰州桃源县。照水上规矩下行弄船只能吃白饭,不取工钱。憨小子搭船下行时,在船头当桨手,一钱不名,依然快快乐乐,一面呼号一面用力荡桨,毫不含糊。船回头时,便把工钱预先支下,在下江买了礼物,戴合记的香粉,大生号的花洋布,带回来送给桂枝。因为作人厚道,不及别的人敲头掉尾,所以大家争着叫他憨子,憨子便成为这青年人的诨名。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