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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杀(2)


  “得了。”

  小媛媛说,“飞!飞!”

  教授把怀中金表掏出一看,快到四点了。约会原定四点半,时间已不早,便站起身来预备过西屋浴室去洗手。

  小媛媛又说,“爸爸,飞!飞!”

  教授开玩笑似的向媛媛说,“是的,小媛媛,爸爸真要飞。”

  且举起两只手作成翅膀展开的姿势,逗引小媛媛。

  太太不作声,抱了媛媛随同教授出了客厅,到院子中去看向日葵。“葵藿有心终向日,杨花无力转随风。”数数它的数目,八朵,九朵,十三朵。一个不吉利的数目。于是把旁枝一朵小小的也加上了,凑成十四。

  雨后初晴,公园游人特别多。园中树枝恰如洗过一般新鲜,入目爽朗。教授在僻静地方茶座下,找着了同事王先生。

  随即又到了胡子戴先生,左先生,高个子宋先生。几人坐下来正讨论到学校下半年本系人事上的种种变动,忽然有个小女孩子声音喊“王伯伯,王伯伯。”女孩子年纪大约十一二岁,生长得长眉秀目,一条鼻子尤其美丽。到了王先生身边,就说,“王伯伯,怎么不到我姑妈家里去玩?谁得罪了您?……这是谁?”(她向着那个大胡子问)王先生便说,“这是戴伯伯。”

  女孩叫了一声“戴伯伯”。掉头来望着一个高个子,开口问,“这是谁?王伯伯。”王先生便说,“这是宋伯伯。”女孩照样又叫了一声“宋伯伯”。又指着另外一个胡子问是谁,说是“左伯伯”,也叫了一声“左伯伯”。

  末了这女孩子瞅定了教授,看了又看,“这是谁?王伯伯。”

  王先生说,“刘伯伯。”

  “刘伯伯?”女孩子估量了教授一下,“刘叔叔,”那么轻轻的叫着。引得在座众人一齐笑将起来。

  王先生说:“嗨,大莲,怎么刘伯伯叫刘叔叔?你上次不是在《北洋画报》上见到一个美人,你说很欢喜她,样子象妈妈,剪下来贴在镜子上吗?那就是刘伯母!”

  女孩子偏个小头觑着教授,“王伯伯,真的吗?”

  王先生说,“怎么不是真的?你什么时候同我去刘伯伯家里,就可看看刘伯母。”

  “是真的吗!”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刘伯母家里有小宝宝吗?”

  “有一个小宝宝,你还可以去看看他家小宝宝,同小宝宝玩!”

  “好,赶明儿我就去。王伯伯,是真的吗?”

  “你问刘伯伯!”

  小女孩很害羞似的把小嘴唇咬着,露出一排细细的洁白牙齿,望了教授好一会,俨然从教授神气之间看出了一点秘密,忽然自言自语说道,“是真的!是真的!”

  “同王伯伯到我家里来玩!”

  “好。”把头点点,一只燕子似的飞去了。

  小女孩子走后,王先生望着那小小背影,作了一个喟然叹息的动作。左教授问王先生,“那孩子是谁家的小孩子?”

  王先生半天不说话。

  几人都为这小孩子迷惑了,接着都说这小孩子眉眼异常,与一般女孩子不同。经王先生说明,方知道原来这小孩子就是六年前在上海极有名的姚李案中的遗孽。母亲原是个出名的美人,一个牙医的女儿,嫁给阔公子李××。结婚后两人情好异常,毫无芥蒂。不料结婚七年后,这女人忽然平白无故自杀了。自杀的原因既极暧昧,社会上皆以为必是男的另外有了钟情的女子,但这种揣测却毫无根据。男的此后生活且证明了个人的行为毫无瑕疵。

  于是另外又有了一种揣测,就是说女的爱了一个极其平凡的男子,或说是个有中表亲的中学生,或说是一个画家,这件事受各方面的牵制,女的因此自杀了。三年后男的抑郁无聊,跑到黄山又自杀了。男的遗书中证明了女的自杀秘密还是另外一件事。至于另外一件事是什么,男的遗书中却说等到女孩子二十岁同人订婚时可从一个文件中明白。两人死后剩下的遗孤,被一个姑母带过北京来住,她的姑父原来就是生物学家杨××。

  教授回到家中,同太太把晚饭吃过后,谈闲天谈到日里在公园中见及的那个小女孩,且谈到小女孩母亲自杀的故事,以为很不可解。太太便说,“人类事情不可解的地方多得很,至于这种自杀,倒平平常常。”为什么觉得平平常常,教授却想不通。当时问太太,这平常指的是什么意思。太太只笑笑,不说下去。

  到了晚上,教授个人在小书房中写《人为什么要自杀》那篇文章。翻了好些参考书,书中所讨论到的一切学理,所举证的一切事例,虽无一不备,可是思想一同日里几件人事接触,便不知道真理应搁在那一方面比较适合了。

  教授想:一定的,有的自杀不可分类,置入经济困难恋爱失败,以及任何一类都不相宜。为了一种错觉,一种幻想,一种属于生理心理两方面骤然而来带传染性的(一本书中提出的一句话一个观念)病症,也会自杀。为了奢侈(倘若这人凭理性认为挥霍生命是最大奢侈),也会自杀。但自杀的原因,若为了生存困难,为了经营商业或恋爱失败,社会却认为那是避责任与痛苦,因怯于坚忍生存而想到死,是件犯罪的行为。

  值得奖励的自杀,必事到临头还头脑清明,毫无异态。必承认生命是属于自己的,同时自己又是个很认识生命,爱惜生命的人,为了死可以达到某一个高尚的理想,完成某一种美丽的企图,为了处置生命到一个美丽形式里去,一死正类乎伟大戏剧或故事所不可少的情节,因此从从容容照计划作去。这种自杀有的为求人类自由,文化进步,历史改造,也有的是为一己;为使一己生命达到一个高点,社会皆认为难能可贵。然而童养媳偷偷的在土灶边吞烟,与苏格拉底在狱中喝那一杯毒药,前者的死与后者的死,真正有什么不同处?倘若某种人的死,为的是留给此后活人一个美或深的印象,我们对于许多这种死的印象,有时却不如许多人类愚蠢行为来得更深切。为了怕生而去死的人很多,这种人近于懦。

  为了想生于别人印象里而死的人也很多,这种人却近于贪。

  “贪生怕死”是一句骂人的话,世界上还有“贪生不怕死”的人,作出的事是道德还是不道德?……自杀也许还有人是在一种纯粹无所谓的情形下作的……完全无结论的思索。

  教授只觉得自己心中有点儿乱,有点儿胡涂。看看钟已十二点过五分,面前一堆书,一片纸。灯光很温柔的抚着花梨木桌面,一些小虫在窗上或用脚轻轻的爬着,或用身体轻轻的撞着。一切那么静。一家人全入了睡乡,厨子,保姆,小媛媛,皆已各自安静的躺在铺床上做梦了。教授把手中捏着那枝笔头按着心部,仿佛听一声枪响,“叭”,完了。好象什么都完了。把身体向椅背一仰,笔放下了。自诉似的心中说着:“我不是个乐于自杀的人,我是个性情懦怯逃避责任的人。

  然而,如今我完了。幸福,远了。……什么是幸福?人人都说我有个好妻子,便是今天李家那悲剧渣滓小女孩子,也居然把她的相片从画报上剪下,时时那么注目忘情的对望着。有一个爱她的大学生,为得不到她也去自杀过一次。有人可以从她的美丽上感觉幸福,又有人从她美丽上感到不幸。为什么我同这个女子那么贴近,反而把她看得平平常常,从不惊讶?”

  教授的小书房兼卧房,有一扇小小的黑门通过太太的卧房,这时节那扇小门,轻轻的被推开了。太太看看书房还有灯光,知道教授还未上床,把一只白手向里摇摇,且亲昵温柔说道:“怎不睡觉?还作事吗?响了十二点,应当休息了。你听,响雷了!天亮以前会落雨的。你要茶吗?你写些什么?我来看看成不成?”

  教授不作声。在门边站着的太太于是又说:“为什么老在桌边?那文章不作,不成吗?你要——”“我什么都不要,宝贝。你睡去,我还有事情!”

  “什么都不要,连我也不要了吗?”

  “宝贝,我在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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