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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的故事(1)


  因为赚钱方便,被人无端称为作家的晋生君,近来得到一个远处书店的来信,客客气气的谈到稿件的事情,意思是假若晋生君愿意,就可以作一次生意,一面是钱,一面是货,只等待答应,纵是文章不来,钱也就会寄来的。正感着生活不能支持的晋生君,读到这信,觉得世界上居然有这样大胆的出版者,虽然同时知道这生意也不是好做的生意,但他把回信写好发邮了。他告给那新书店主人,请他把钱寄来,他并告给那老板,在什么时间就可以把这稿件挂号寄给他们。文章虽还没有做,他仍然如同别的书店预约一样,在这一方面他也不思量的答应下来了。

  回信的日子去交稿日子是十四天,他以为无论如何,这稿费可以在十天左右来到,因此就在这一笔小款上做着无涯好梦。这人又极其诚实,只想应当有一种灵感到时帮忙,可写成一篇顶精彩的故事,故事中凡是时下的中学生同大学生,看来都极其欢喜,男女读者在这故事上得到智慧的补养以后还可以得到趣味的调养,书一出版即风行一时。他明知近来的文字越写越坏,他想风行一时,不过是为书店方面赚一笔钱罢了。但是想,仿佛这美丽的传奇,陈列在目下待人刻画的极多,要提起笔来写,却完了。不止是精彩不能,就是平凡,说费话到数千句,也是办不到。空空的油坊没有可榨的东西,打一千捶也无用处。为了这事情的完成,他成天坐在桌子边,想起一切印象中的故事,可是一切想来都平凡极了,既不革命流血,也不三角恋爱,可以记下的,只是一颗极无用处极无志气的心,这心因为别人来信说是奉赠版税五十元,便摇摇荡荡,显著可怜的骚扰。一个欠债太多的人,关于这样痛快爽朗的交易,自然是无法不在这些小处感着作人的意味,成为仿佛呆子的行径了。

  在桌边坐了四天,总觉没有可写的东西。桌上所有是永无方法扫除的灰尘,以及饭的余粒,他一面生着自己的气,一面仍感到束手。他只在日记上做下一些很可笑的记录,说到那心,是在怎样情形中过了这四天。若果这人是具有胆量的人,那他就可以把这东西交卷,因为聪明的出版人,是明知道所谓天才作家其人者,努力写,也就仍然是这样东西。他们选择是把人名作为单位计算的。并且花了三毛五毛的读者,花一点点钱,没有在书上必须得一点什么东西的事,晋生君也很看得分明了。只要上面写得是字,说是××作的,在上海方面,就有人竞争出钱印,出钱买,这事情,不是就说明读书人与著书人,近来全是天真烂漫的做着所谓文化事业么?

  他承认没有这勇气,一面全无作为把日子过着,到今天是第五天了。

  他住的地方,是一个初初从别处来的人看去很可笑的地方,窄狭肮脏与身体健康极不相宜,然而因为是“作家”所以不单是“妆,而且很象是应当“长久妆下来了。上海房租是那么贵,小小的房子还得每月给二房东租金十三元,另外加倒马桶费一元,打扫灰尘费一元,洗衣费一元。这种种规矩,自然是二房东特为这客人而定下了。说是打扫灰尘呢,事情好象是也成天作的,到早上,那娘姨就来了,绷着一个瘦瘦的脸,手执鸡毛帚一个,象旋风那么从桌椅,书架床头上过去,旋风过处,所有灰尘于是扬起了,不见了,她的责任已尽,訇的把门带上走下楼了。房中除了门,就只一小小的特辟的窗,门前为上下楼的人来往要道,非关不行,唯一的窗是那样小,正仿佛从海轮上或什么牢狱所见到的一样,纵成天大开,放日光进来,也只是那么光线一饼。希望经那江北娘姨威猛的扫除下而扬起的灰尘,从窗口窜去,自然是办不到的事了。灰尘既无法出去,又不曾为娘姨带去,所以每一早,娘姨的工作只是把灰尘惊起的工作。她只是使所有灰尘扬起,飞到空中,再很平均的分布到全屋里。因为这样,所以虽然时常由自己拿到三楼晒台上抖晒的被单,仍然上面全是灰,在床上翻身过频时,人就咳嗽不止。

  那小窗,正对着同里人家的一个烟囱中部,因为所住楼为特别隔出的后楼,所以窗就这样很奇特的开着,窗对了烟囱,自然也就是房中多灰尘一理由了。前房隔一层板,所住的在先前是一个吃大烟的上海人,这人只成天吃烟睡觉,倒还清静。这人一走,最近一个礼拜左右,搬来了一个家庭,因为搬家抬东西上楼,移了半天,他知道这来人两夫妇也是读书人了。这两个年纪还不到三十岁的夫妇,有了书籍三大架,还有儿女四个。那大一点似乎有了八岁的是女儿。有六岁左右的象有蛔虫病,脸色黄黄的是儿子。第三又是女儿,年纪四岁左右。第四还抱到手上,只是成天哭,哭得把奶汁的营养也消耗尽了,这小孩子还不知是女儿还是男孩子。这一家,算从表面上看,从所住的房子看,从小孩子脸上气色看,就都可以看出生活的拮据情形来了。自从这一家搬来以后,晋生君多一件事作,就是为这一家人设想。他常常无意中在楼梯口晒台上,见到这清癯脸庞的男子,本来想点点头,但又觉得这不对,有许多次数所以就反而故意避开了。

  住处相间只一层薄板,因此在前房,一切有声音的事是全瞒不了他。先两天,小孩子的哭闹有时还引起了他的烦恼,觉得扰乱了自己的清静的心,无从工称。到近来,却从那身体矮小脸貌憔悴的妇人声音上,得到一种原谅了,最小的一个小孩子成天得哭五次六次,第二男孩得有三两次把第三的妹妹打哭,就是在梦中,这孩子也作兴有哇的大喊的事情发生,总之这里的孩子,虽全是那么瘦弱,也仍然与世界上许多家庭的孩子一样,完全是在“动”中过着日子,做母亲的却仍然能保持到一切和平。作父亲的象在什么地方有一种职业,除了星期日,成天一到九点钟,就把那已早过时的小袖绸衫穿上,挟了一个黑色皮包,橐橐橐橐的走下楼去。从他们谈话里则似乎到所办公的地方也不很近,有时天落了雨,就听得到那女人说话,劝男子雇车,照例只听得到女人这样说,却不闻男子作答。男子的饭在办公地方吃,女人则同晋生君一样包了九块钱一月的火食,因为人多饭不够,另外才又加了一客白饭,这事情却是送饭来的人同晋生君说的。

  每到吃饭的时节了,在晋生君这一边,是两菜一汤,冷冷的摆在那有灰尘的白木方桌上,他默默的吃,默默的想。在那一边,菜饭应当是同样的菜饭了,却只听到“人嘶马喊”,“金鼓齐鸣”,碗筷声音极其热闹。到这时,晋生君,想象到那作母亲的把一口饭含到口中,痴痴的望到绕桌儿女的情形,他饭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因了这一家的比邻,晋生君对于世界似乎多认识了一点了。他也这样想到了,若是更多知道这人一点呢,于自己是决无害处的。但平时疏于同人交际的他,病态的怯弱自卑,常常使他与本来是熟人的也益相远,缺少友谊成立的方便,所以一礼拜来除了间或同小孩子笑笑以外,并不曾同这家中人有更多接近处。今天是星期日,那一家男子不出门到办公处去,晋生君,在楼梯边与男子碰了面,两方客客气气的点着头。这时男子正从楼上到下面去,拿了一个镔铁壶,预备提水,晋生君却刚从马路上散步回来。晋生君用着一种略有乡下人风味的样子,作着平常的客气话语:“不出门么?”

  “是是,今天星期。”

  “看来好象是忙得很。”

  “是这样的,时间规定了,没有办法。”

  象是无话可说,两人于是沉默了。然而好象谁也不想到这里作为结束,谁也不愿点头走开,稍过一阵,那男子,忽又说道:“晋生先生你好象不怎样忙。”

  晋生君听到这生人称呼他的名字,不由得不稍稍诧异的望这男子,男子也明白这个了,就说:“从送信的人那里,才知道先生就是晋生先生,真是久仰了。早想过来请教谈谈,又恐怕使先生不方便。搬到这里来同晋生先生在一个房子住倒真是难得的好机会,只是小孩子多,成天吵吵闹闹,真是非常抱歉了。”

  男子说了,极其拘谨的微笑着,望到晋生君。

  晋生君听到这话,先是也拘谨的微笑着,到后来听说到抱歉了,就说:“那里那里,孩子多,热闹一点,我顶欢喜有孩子。”

  稍停,又说:

  “孩子象是四个,真可以说是有福气。大的有七岁八岁了吗?”

  “有八岁了。”

  “听先生声音,好象是四川。”

  “晋生先生听得出了,正是,家是在重庆上去的。晋生先生象是××××人,这几年来真出了不少豪杰。”

  “这几年那地方死人比别的地方多。”

  “是的,牺牲到这上面是很多的,××人能够牺牲,也好象×××能够做官一样,是土地问题。”

  “到过××么?”

  “没有。从前在北京读书,倒认识不少××人,全都象能干事,有作为样子。”

  “先生是住过北京了,念书到北大,师大呢?”

  “不是,我到过法大,那时是法政专门,八年前事了。晋生先生好象是也住到北京很久。”

  “有五年的光景,北京是比这地方方便一点,对我们这种人生活相宜。”

  “真是的,北京是好地方,那里住公寓,欠半年火食房租账是平常事情,似乎那里人懂艺术一点。”

  “好象是那样,一到这来,我就感到无办法了。”

  “我还以为晋生先生应当在上海住很好房子,生活在很舒服的家庭中了,所以当那天先生不在家,送信的拿信来时,我还不甚相信后楼住的就是先生。许多人不信先生是这样子过着日子的,真是笑话了。”

  “这也很平常,我是太不中用了,照新式说法是人落了伍,一个落了伍的人,追逐不上时代,小至于衣服也象赶不及时代,不配说是年青人,所以就这样马马虎虎活下来了。”

  “大作不是很有销路吗?”

  “那已不是自己的东西,全归做生意的人了。”

  “好象很多呢,快有二十种了吧。我的妻,她是欢喜读晋生先生的作品的,她好象就买得有十四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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