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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2)


  上了高岸,人已与船离远有三十丈了。望到在月光中的船,一船黑色毒鱼物料象一只水牛。船在粼粼波光中轻轻摇摆,如极懂事,若无系绳,似乎自动也会在水中游戏。又望到对河远处平冈,浴在月色中,一抹淡灰。下游远处水面则浮有一层白雾,如淡牛奶,雾中还闪着火光,一点二点。

  他们在岸上不动,哥哥想起了旧事。

  “这里死了我们族中五百汉子。他们也死了五百。”

  说到这话,哥哥把刀也哗的拔出鞘了,顺手砍路旁的小树,唦唦作响,树枝砍断了不少,那弟弟也照到这样作去。哥哥一面挥刀一面说道:“爹爹过去时说的那话你记不记到?我们的刀是为仇人的血而锋利的。只要我有一天遇到这仇人,我想这把刀就会喝这人的血。不过我听人说,朝字辈烟火实在已绝了,我们的仇是报不成了。这刀真委屈了,如今是这样用处,只有砍水中的鱼,山上的猪。”

  “哥哥,我们上去,就走。”

  “好,就上去吧,我当先。”

  这两弟兄就从一条很小很不整齐的毛路走向山顶去。

  他们慢慢的从一些石头上踹过,又从一些毛草中走过,越走与山庙越近,与河水越离远了。两弟兄到半山腰停顿了一会,回头望山下,山下一切皆如梦中景致。向山上走去时,有时忽听到木鱼声音较近,有时反觉渐远。到了山腰一停顿,略略把喘息一定,就清清楚楚听到木鱼声音以外还有念经声音了。稍停一会这两弟兄就又往上走去哥哥把刀向左右劈,如在一种危险地方,一面走一面又同弟弟说话。

  “……”

  他们到了山庙门前了,静悄悄的庙门前,山神土地小石屋中还有一盏微光如豆的灯火。月光洒了一地,一方石板宽坪还有石桌石椅可供人坐。和尚似乎毫无知觉,木鱼声朗朗起自庙里,那弟弟不愿意拍门。

  “哥,不要吵闹了别人。”

  这样说着,自己就坐到那石凳上去。而且把刀也放在石桌上了,他同时顺眼望到一些草花,似经人不久采来散乱的丢到那里。弟弟诧异了,因为他以为这绝对不是庙中和尚做的事。这年青人好事多心,把花拈起给他哥哥看。

  “哥哥,这里有人来!”

  “那并不奇怪,砍柴的年青人是会爬到这里来烧香求神,想从神佑得到女人的心的。”

  “我可是那样想,我想这是女人遗下的东西。”

  “就是这样,这花也很平常。”

  “但倘若这是甘姓族中顶美貌的女人?”

  “这近于笑话。”

  “既然可以猜详它为女人所遗,也就可以说它为美女子所遗了,我将拿回去。”

  “只有小孩才做这种事,你年青,要拿去就拿去好了,但可不要为这苦恼,一个聪明人是常常自己使自己不愉快的。”

  “莫非和尚藏……”

  说这样话的弟弟,自己忽然忍住了,因为木鱼声转急,象念经到末一章了。那哥哥,在坪中大月光下舞刀,作刺劈种种优美姿势,他的心,只在刀风中来去,进退矫健不凡,这汉子可说是吴姓族最纯洁的男子了。至于弟弟呢,他把那已经半憔悴了掷到石桌上的山桂野菊拾起,藏到麂皮抱肚中,这人有诗人气分,身体不及阿哥强,故于事情多遐想而少成就,他这时只全不负责的想象这是一个女子所遗的花朵。照乌鸡河华山寨风俗,则女人遗花被陌生男子拾起,这男子即可进一步与女人要好唱歌,把女人的心得到。这年青汉子,还不明白女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因为凡是女人声音颜色形体皆趋于柔软,一种好奇的欲望使他对女人有一种狂热,如今是又用这花为依据,将女人的偶像安置在心上了。

  这孩子平时就爱吹笛唱歌,这时来到这山顶上,明月清风使自己情绪缥缈,先是不让哥哥拍打山门,恐惊吵了和尚的功课,到这时,却情不自己,轻轻的把山歌唱起来了。

  他用华山寨语言韵脚,唱着这样意思:

  你脸白心好的女人,
  在梦中也莫忘记带一把花,
  因为这世界,也有做梦的男子。
  无端梦在一处时你可以把花给他。

  唱了一段,风微微吹到脸上,脸如为小手所摩,就又唱道:柔软的风摩我的脸,我象是站在天堂的门边——这时,我等候你来开门,不拘那一天我不嫌迟。

  出于两人意料以外的,是这时山门旁的小角门,忽然訇的开了,和尚打着知会,说:“对不起,惊动了。”

  那哥哥见和尚出来了,也说:

  “对不起师傅,半夜三更惊吵了师傅。”

  和尚连说“哪里哪里”走到那弟弟身边来。这和尚身穿一身短僧服,大头阔肩,人虽老迈,精神勃勃,还正如小说上所描画的有道高僧。见这两兄弟都有刀,就问:“是第九族子弟么?”

  那哥哥恭恭敬敬说:

  “不错,属于宗字辈。”

  “那是××先生的公子了。”

  “很惭愧的,无用的弟兄辱没了第九族吴姓。”

  “××先生是过去很久了。”

  “是的。师傅是同先父熟了。”

  “是的。我们还……”

  这和尚,想起了什么再不说话,他一面细细的端详月光下那弟兄的脸,一面沉默在一件记忆里。

  那哥哥就说,

  “四年前曾到过这庙中一次,没有同师傅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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