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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现实学习(3)


  因此一个作家当然不能仅具个作家身分,即用此身分转而成为现实政治的清客,或普通社会的交际花为己足。必需如一般从事科学或文史工作者,长时期沉默而虔敬的有所从事,在谨严认真持久不懈态度上,和优秀成就上,都有同样足资模范的纪录。事业或职业部门多,念念不忘出路不忘功利的,很可以在其他部门中得到更多更方便机会,不必搞文学,不必充作家。政治上负责者无从扶助这个部门的正常发展,也就得放弃了它,如放弃学校教育一样,将它一律交给自由主义者,听其在阳光和空气下自由发展。(教育还包含了点权利,必国家花钱,至于文学,却近乎完全白尽义务,要的是政府给予以自由,不是金钱!)这个看法本极其自然,与事实需要亦切合。

  然于时政治上已有个独占趋势,朝野既还有那些走路象作家,吃饭象作家,稿纸上必印就“××创作用稿”,名片上必印就“××文学会员”的活动人物,得在上海争文运作为政治据点,且寄食于这个名分上。因之在朝在野可作成的空气,就依然还是把作家放入宣传机构作属员为合理。凡违反这个趋势的努力都近于精力白费,不知现实。“民族文学”“报告小说”等等名词即应运而生。多少人的活动,也因之与中国公文政治有个一致性,到原则方案提出后,照例引起一阵辩论,辩论过后,告一段落,再无下文。正因为空文易热闹,实难见好,相互之间争持名词是非,便转而越见激烈。到无可争持时,同属一伙还得争个名分谁属,谁发明,谁领导,来增加文运活泼空气。真如所谓“妄人争年,以后止者为胜”,虽激烈而持久,无助于真正进步亦可想而知!活泼背后的空虚,一个明眼人是看得出的。

  文学运动既离不了商业竞卖和政治争夺,由切实工作转入宣传铺张,转入死丧庆吊仪式趋赴里,都若有个夙命的必然。在这个风气流转中,能制造点缀“时代”风景的作家,自然即无望产生受得住岁月陶冶的优秀作品。玩弄名词复陶醉催眠于名词下的作家既已很多了,我得和那个少数争表现。工作也许比他人的稍麻烦些,沉闷些,需保持单纯和严谨,从各方面学习试用这支笔,才能突破前人也超越自己。

  工作游离于理论纠纷以外,于普通成败得失以外,都无可避免。即作品的表现方式,也不得不从习惯以外有所寻觅,有所发现,扩大它,重造它,形成一种新的自由要求的基矗因之试从历史传说上重新发掘,腐旧至于佛典中喻言禁律,亦尝试用一种抒情方式,重新加以处理,看看是不是还能使之翻陈出新。文体固定如骈文和偈语,亦尝试将它整个解散,与鄙俚口语重新拼合,证明能不能产生一种新的效果。我还得从更多不同地方的人事和景物取证,因之不久又离开北京,在武汉,在青岛各地来去过了三年。就中尤以在青岛两年中,从多阳光的海岸边所作的长时间的散步,大海边的天云与海水,以及浪潮漂洗得明莹如玉的螺蚌残骸所得的沉默无声的教育,竟比一切并世文豪理论反而还具体。惟工作方式既游离于朝野文学运动理论和作品所提示的标准以外,对于寄食的职业又从不如何重视,所以对普遍生活言,我近于完全败北。

  然而对于工作信仰和希望,却反而日益明确。在工作成就上,我明白,还无望成为一个优秀作家,在工作态度上,却希望能无愧于手中一支笔,以及几个良师益友一群赞赏者对于这支笔可作的善意期许。

  东北陷于日人手中后,敌人势力逼近,平津、华北有特殊化趋势。为国家明日计,西北或河南山东,凡事都得要重新作起,问题不轻细。有心人必承认,到中央势力完全退出时,文字在华北将成为唯一抵抗强邻坚强自己的武器。三十岁以上一代,人格性情已成定型,或者无可奈何了,还有个在生长中的儿童与少壮,待注入一点民族情感和做人勇气。因之和几个师友接受了一个有关国防的机构委托为华北学生编制基本读物。从小学起始,逐渐完成。

  把这些教材带到师大附小去作实验的,还是个国立大学校长,为理想的证实,特意辞去了那个庄严职务,接受这么一份平凡工作。乡下人的名衔,则应当是某某小学国文教师的助理。(同样作助理的,还有个是国内极负盛名大学的国文系主任!)照政治即权力的活动家说来,这义利取舍多不聪明,多失计。但是,乡下人老实沉默走上第三段路,和几个良师益友在一处工作继续了四年,很单纯,也很愉快。

  在争夺口号名词是非得失过程中,南方以上海为中心,已得到了个“杂文高于一切”的成就。然而成就又似乎只是个结论,结论且有个地方性,有个时间性,一离开上海,过二三年后,活泼热闹便无以为继,且若无可追寻。在南京,则文学夜会也够得个活泼热闹!在北平呢,真如某“文化兄”所说,死沉沉的。人与人则若游离涣散,见不出一个领导团体。

  对工作信念,则各自为战,各自低头寻觅学习,且还是一套老心情,藏之名山,传诸其人,与群众脱离,与现实脱离。某“文化兄”说得当然是一种真实。但只是真实的一面,因为这死沉沉与相对的那个活泼泼,一通过相当长的时间,譬如说,三年四年吧,比较上就会不同一点的。在南方成就当然也极大。惟一时引起注意热闹集中的大众语、拉丁化等等,却似乎只作成一个政治效果,留下一本论战的总集,热闹过后,便放弃了。

  总之,团体和成就竟若一个相反比例,集团越大成就就越少。所以在南京方面,我们竟只留下一个印象,即“夜会”继以“虚无”。然而在北方,在所谓死沉沉的大城里,却慢慢生长了一群有实力有生气的作家。曹禺、芦焚、卞之琳、萧乾、林徽因、李健吾、何其芳、李广田……是在这个时期中陆续为人所熟习的,而熟习的不仅是姓名,却熟习他们用个谦虚态度产生的优秀作品!因为在游离涣散不相粘附各自为战情形中,即有个相似态度,争表现,从一个广泛原则下自由争表现。再承认另一件事实,即听凭比空洞理论还公正些的“时间”来陶冶清算,证明什么将消灭,什么能存在。这个发展虽若缓慢而呆笨,影响之深远却到目前尚有作用,一般人也可看出的。提及这个扶育工作时,《大公报》对文学副刊的理想,朱光潜、闻一多、郑振铎、叶公超、朱自清诸先生主持大学文学系的态度,巴金、章靳以主持大型刊物的态度,共同作成的贡献是不可忘的。

  只可惜工作来不及作更大的展开,战争来了。一切书呆子的理想,和其他人的财富权势,以及年青一辈对生活事业的温馨美梦,同样都于顷刻间失去了意义。于是大家沉默无言在一个大院中大火炉旁,毁去了数年来所有的资料和成绩,匆匆离开了北平,穿过中国中部和西南部,转入云南。现实虽若摧毁了一切,可并不曾摧毁个人的理想。

  这并不是个终结,只是一个新的学习的开始。打败仗图翻身,胜利后得建国,这个部门的工作,即始终还需要人临以庄敬来谨慎从事。工作费力而难见好。在人弃我取意义下,我当然还得用这一支笔从学习中讨经验,继续下去。

  到云南后便接近一个新的现实社会。这社会特点之一,即耳目所及,无不为战争所造成的法币空气所渗透。地方本来的厚重朴质,虽还保留在多数有教养的家庭中,随物质活动来的时髦,却装点到社会表面。阳光下自由既相当多,因之带刺的仙人掌即常常缠了些美而易谢的牵牛花,和织网于其间的银绿色有毒蜘蛛,彼此共存共荣。真实景物中即还包含了个比喻,即在特别温暖气候中,能生长高尚理想,也能繁荣腐臭事实。

  少数人支配欲既得到个充分发展机会,积累了万千不义财富,另外少数人领导欲亦需要寻觅出路,取得若干群众信托。两者照理说本相互对峙,不易混合,但不知如何一来,却又忽然转若可以相互依赖,水乳交融,有钱有势的如某某军阀官僚,对抽象忽发生兴味,装作追求抽象的一群,亦即忽略了目前问题。因之地方便于短短时期中忽然成为民主的温室。到处都可听到有人对于民主的倾心,真真假假却不宜过细追问。银行客厅中挂满了首都名流的丑恶字画,又即在这种客厅中请来另外一些名流作家反复演讲。在这个温室中,真正对学术有贡献,做人也站得住的纯粹知识分子,在国家微薄待遇中,在物价上涨剥削中,无不受尽困辱饥饿,不知何以为生。有些住处还被人赶来赶去。也少有人注意到他们对国家社会战时平时的重要性,或就能力所及从公私各方面谋补救之力。

  小部分在学识上既无特别贡献,为人还有些问题的,不是从彼一特殊意义中,见得相当活跃,即是从此一微妙关系中,见得相当重要。或相反,或相成,于是到处有国际猜迷的社论,隔靴搔痒的座谈,新式八股的讲演,七拼八凑的主张。凡事都若异常活泼而热烈,背后却又一例寄托于一个相当矛盾的不大不小各种机缘上。一切理想的发芽生根机会,便得依靠一种与理想相反的现实。所以为人之师的,一面在推广高尚的原则,一面亦即在承认并支持一些不甚高尚的现实。一些青年朋友,呼吸此种空气,也就成为一个矛盾混合体。贫穷的子弟多还保有农村的朴质纯粹,非常可爱;官商子弟暴发户,则一面从不拒绝家中得来的不义之财,买原子笔学跳舞,以为时髦不落人后,一面也参加回把朗诵诗晚会,免得思想落伍。由于一时兴奋,什么似乎都能否定,兴奋过后继以沉默,什么似乎又即完全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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