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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母亲(8)


  “出路是读书。我要尽我作父亲的力,使他受完全教育,有机会做较高尚的人。”

  “你只觉得有知识是高尚。”

  “为什么我们不能这样讲?”

  “我近来心里总古怪,以为不当军人也得作工,一样可以多懂。”

  “你要他多‘懂’,也不一定是做工就对。你瞧他那神气,简直是我一个样子,将来只恐怕仍然还是做父亲的事,有好太太,享福!”

  她很痛苦的说:“享福!有好太太,儿子,完全的家庭,这是每一个男子都需要的。”她说完了就笑,她的笑,混合了讥讽怜悯的成分。她把本来还应说的“但不是每一个人都得到的”咽下去了。

  那父亲见到母亲这样子,倒乐了,他说:“素,你是在嫉妒我的幸福,你真是有小孩子趣味的女人。

  你想想,我为什么不应当在我生活上感到完全?我为什么不乐观?”

  她心想“完全!”她只咬咬嘴唇。

  他停了一会,自己干笑。他看到了她一点不高兴处,照规矩估计了一番,以为是猜对了,又自言自语的说道:“他们羡慕我,你反而来嫉妒我,很有趣。”

  她不做声。他望到她那不做声的样子,以为是因此使这母亲难过了,就更好笑,直到眼中出泪。这父亲是太忠诚了。

  他那胖,同他那由胖子而出发的憨处,都使女人感到一种说不分明的痛苦。

  少年夫妇象六月的天气,因为热,变化多。母亲是本来想同他说一些关于孩子的话,希望遮去自己心上阴影的。一谈到孩子,那父亲言语同态度,都近于推她不得不回头望她所走过的路是怎样一条路。她又不愿自己这样在心上独自痛苦,她又不能使这痛苦与丈夫分担,她就问他昨天晚上怎么样,好让这父亲也有一个机会记到他自己完全中的微缺。

  “我昨晚很痛苦,”他说,说时是一点也没有痛苦的意思了。“是因为你的脾气,我难受。我知道你是想起你的妈,在乡下,老了。寂寞的老人,想来是太可念了。你是那种想法,你所以哭,讨厌我,我很清楚!我知道你过一天会好,是不是?你是有时太任性了一点,可是我了解你,我不至于十分难过。我们孩子长大了,请想想,那外祖母多高兴。”

  她说:“我昨晚上哭了好久,正是想起妈。如今我不哭了,好了,我知道许多事哭是无用处的。”

  “是的呀,我早就知道这个。同事中也常谈到这个。我以为爱烦恼只是自己以为是聪明人的情感,其实人再聪明一点呢,他是会明白,只有笑在生活中是必需的。”

  说这话的他,是不曾在生活中言行矛盾过的。他过去这样,眼前这样,未来也没有不这样。不过什么时候他要真正知道了她,恐怕他就不能这样了。他这时对于自己所说起的真理,很起了感动,就用孩子的态度,睁目问孩子:“奇,小痞子,你以为怎么样?”

  小孩子见父亲作猫样子给他看,乐得发欢,随意乱叫。

  “嗨,你是爸爸的同志。你瞧你那一副神气。你懂我的话。

  是的,我们应当笑,爸爸成天笑,妈也成天笑,宝宝就长大成人了。”他回头向母亲,“孩子明白,这小东西聪明得很,他一定明白。”

  女人说,“是的,他一定明白,你也一定明白。总有那样一天……”他听到她这话虽稍稍惊愕,但即刻又转向小孩子,同小孩子说:“妈妈是因为你反而常常同我生气的,这个我可不明白!”

  她承认了她同他说话的计划只有自己失败,她就哑了口,尽他用一些听来很可怜的蠢话逗孩子发笑。

  这父亲看了孩子又看孩子的母亲,他的快乐的分量不是天秤可以称量得出的。

  二

  这母亲过的日子与许多心上负疚的妇人过的日子一样。

  她先是想用说话救济自己,以为这是各种方法中最好的方法。

  到后是因为一说话反而还给了那触着伤处的方便,她便成为凝静沉默寡于言笑的人了。

  不过,故意的多言,与自然的沉默,这分野,在这好丈夫眼中是完全看不出其他意义的。他常常自谦似的说自己原是不了解女人的人,然而处处他有着那“孩子母亲只有我知道”的自信,这无害于事的自信,把这个人安顿到完全的幸福中,好象他除了感谢命运以外,便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他说的“我知道你脾气”,为了拥护这一点,遇到她不说话,他也就不强到同她说话。他在她身旁挑逗孩子玩,说那与孩子一般的痴话,他的话又象只不过说给自己听听,说厌了,打了几个哈欠,照通常胖子的体裁就躺在沙发上睡了。

  母亲望到这好人的甜睡的姿态,想起昨晚的失眠,又想起自己还是这样任性,就在心上责备自己。

  她想他这时做的梦,必定是与日常生活一般感到完全的梦。不错的,他常是这样放肆的做了一些好梦的。他常常梦到有了五个孩子,本来在日里他在她面前解释孩子男女的数目时,他当她说的还是男孩三个女孩两个,但做梦,却成为男孩四个女孩一个了。他又常常梦到成为公司的科长,加薪晋级,这应当是事实所许可的,所以醒来还曾拿这话同她说过,不谎不饰。

  尽这父亲做梦下去,孩子不久也睡着了,只她清醒的守在这父子身边。她是永远清醒的人。虽然在白日里为娱悦自己她也仍然有她的梦,不过这梦都很少为未来的憧憬,只是故事的重现罢了。

  她这时就梦到一个故事。在这客厅里只是自己一人,她正在等候一件命运所颁赐给她的衣裳,略略显得心焦。

  人来了,一个不可缺少的角色,一个提到名字就心跳的人物,她用了近月以来在丈夫许可以外的热情款待了客人,使客人坐到丈夫现在所睡的沙发上去。

  他们说话。似乎是她这样开始:

  “昨天回去怎么样?”

  “……”他用一个微笑作这追问的答语。

  她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稍稍有点不放心。她站起来走到壁间去检察那钟,就是现在还是每日任何时候也没有偷懒停止过下垂的摆的那个挂钟。她接着又看花瓶的花枝。他赞美了花。他在她面前说:“今天的花比昨天好。”

  她用着非恋人不懂的两重意义答道:

  “今天的人与花相反。”

  他笑,心想,“女人的聪明到底不是男子所及。”到后就故意说:“这个话,使我不能补充和解释,我是窘倒了。”

  她不相信,不承认。“什么也没有可以把你窘倒的事。被爱情绊脚的男子,是爬起以后就全无痛苦走上他自己的路的,你也是这样的人。”她就这样想到,筹对付这在诡诈中躲闪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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