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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伍后(2)


  第二天副官便为我们分配下来,每两人值日一天,五天后轮到各人一次。值日的人,夜间也只能同那派在一天的弟兄分别来瞌睡。不知道的,会以为是这样就会把我们苦了罢,其实是相反的。你不高兴值夜班,不拘是谁都愿意来相替。第一个高兴为人替到守夜的便是桂生,以前日子,他就每夜非说笑话到十二点不能合眼。值夜班后,他七叔又为我们立了一个新规例,凡是值夜的人得由副官处领取点心钱两毛。牺牲一个通宵,算一回什么事?有两个两毛钱合拢来是四毛,两毛钱去办烧鸡卤肉之类,一毛钱去打酒,剩一毛钱拿去大厨房向包火食的陈大叔匀饭同猪油,后园里有的是不要钱买的萝卜合芫荽,打三更后,便你一杯我一杯的喝将起来。酒喝完了,架三块砖头来炒油炒饭,不是一件顶好玩的事情么?并且,到酒饭完了,想要去睡时,天也快要亮了。

  我之所以学会喝酒,便是从此为始。

  下面我说一段我们同我们的犯人的谈话:“胡子,你怎么还不出去?这里老人家住起来是太不合宜了!”

  “谷子卖不出钱,家中又没有现的——你给我个火吧。”

  我给了他一根燃着的香,那犯人便吸起旱烟来了。

  桂生又问,“你家钱多着咧,听军法长说每年是有万多担谷子上仓,怎么就没有钱?”

  “卖不出钱!”

  “你家中地下必定埋得有窖,把银子窖了!”一个姓齐的说。

  “没有,可以挖,试试看。”

  “那我们明天就要派人去挖看!”桂生和我同声的吓他。

  “可以,可以,……”

  其实我们一些小孩子说要明天去挖,无论如何是不会成为事实的,但胡子土财主,说到可以可以时,全身就已打战了。

  这胡子在同我们谈话的三天以后,象是真怕军队会去挖他窖藏的样子,找到了保人,承认了应缴的五千块钱捐款,就大摇大摆拿了旱烟袋出去了。这胡子象是个坐牢的老手,极其懂得衙门中规矩似的,出去之后,又特送了我们弟兄一百块洋钱。我们没有敢要,到后他又送到军法长处去,说是感谢我们的照料,军法长仍然把钱发下来,各人八块,排长十六,火夫四块,一百元是那么支配的。补充兵第二次的收入,便是当小禁子得来的八元!对于那胡子,所给我们的钱,这时想来,却对胡子还感到一点愤恨。

  在当时,因为他有着许多钱,我们全队正要饷,把他押起来,至少在我们十个年青小孩天真的眼光看起来,是一种又自然又合理的事。但胡子却把我们看成真的以靠犯人赏赐的禁子样子,且多少有一点儿以为我们对他不虐待就是为要钱的缘故,这老东西真侮辱了我们了。守犯人是一件可以发财的差使,真不是我们那时所想到的事。并且我们在那时,发财两个字也不是能占据到心中,我们需要玩比需要钱还厉害。或者,正因其为我们缺少那种发财的欲望与技术,所以司令官才把我们派去罢。

  牢中一批批大富户渐渐变成小富户了,这于我们却无关。

  所拘的除了他是疯子吵吵闹闹会不让我们睡觉以外,以后来的纵是一个乞丐,我们也会仍能在同一情形下当着禁子罢。

  不久,小富户由三个变成两个,两个而一个,过一日,那仅有的一个也认了罚款出去了。于是我们立时便忽然觉到寂寞起来。习惯了的值夜在牢已空了之后当然无从来继续,大的损失便是大家把吃油炒饭的权利失去了。“来一个哟,来一个哟,”大家各自的在暗中来祈祷,盼望不拘是大富小富,只要来一个在木栅栏里住,油炒饭的利益就可以恢复。

  可是犯人终不来,一直无聊无赖过了那阴雨的十月。

  天气是看看冷下来了;大家每天去山上玩,随意便捡柴割草,多多少少每一人一天总带了一捆柴草回营盘。这一点我是全不内行。正因了不内行,就也落得了快活。别人所带回的是冬天可以烤火的松香或别的枯枝,我则总是扛了一大束山果,回营来分给凡是我相熟的人。有时折回的是花,则连司令那里,桂生家爹,同他七叔处,差遣棚杨伯伯,传达处,大厨房陈叔,一处一大把,得回许多使我高兴的奖语谢语,一个人夜里在被盖中温习享受。不过在我们刚能用别的事情把我们充禁子无从得的怅惘拭去时,新的犯人却来了。

  我记到我是同一个姓胡的在一株大的楠木树上玩,桂生同另一个远远走来,“呀,”他大声嚷着,“来了来了,我才看到押了五个往司令部去!”从楠木上溜下来就一同跑回去看。

  桂生家七叔正在审讯。

  “预备呀!”我是一见到那墙角三块为柴火熏黑的砖,就想起今晚上的油炒饭。

  因为看审案是一件顶无趣味的事,于是,我们几个先回了营的人,便各坐在自己铺上等候犯人的下来。

  “今天是应轮到我!”对于这有趣的勤务大家都愿意来担负。

  夜里是居然有了五个犯人。新的热闹,是给了我们如何的欢喜啊!我记得这夜是十个人全没有睡觉,玩了一个通宵,象庆祝既失的地盘重复夺还的样子,大家一杯又一杯的喝着。

  楼上桂生的七叔喊了又喊“大家是要睡”,在每一次楼上有了慈爱的温和的教训后,大家又即刻把声音抑下来。但谁都不能去睡!我们又相互轮到谈笑话,又挑对子两个人来练习打架。兴还未尽,天就发白了,接着,祠堂门前卫兵棚的号兵,也在吹起床喇叭了。

  五个犯人之中就有二哥在。到两天以后,我们十个人便全同二哥要起好来了。知道是二哥之所以坐牢不是为捐款,是为了仇家的陷害,不久便可以昭雪以后,便觉得二哥真是一个好人,而且这样的好人,是比桂生家七叔辈还要好。大致二哥之善于说话,也是其所以引起我们同情的一种罢。他告我们,是离此不到二十里的石门寨上人,有妈没有父亲。这仇家是从远祖上为了一个女人结起的,这女人就是二哥的祖母,因为是祖母在先原许了仇家,到后毁约时打了一趟堡子,两边死了许多子侄,仇就是那么结下。以后,那一边受了他们祖宗的遗训,总不忘记当年毁约的耻辱,二哥家父亲就有过两次被贼攀赃污盗,虽到后终得昭雪,昭雪后不久也就病死了。二哥这次入监,也已经是第二次,他说是第一次在黔军军法处只差一分一秒险见就被绑了哩。

  问他:“那你怎不求军队或衙门伸冤反坐?”

  他说:“仇家势力大,并且军队是这个去了那个来,也是枉然。”

  又问他:“那就何不迁到县里去住?”

  说是:“想也是那么想,可是所有田坡全是在乡里,又非自己照料不可。”

  “那你就只可听命于天了!”

  他却轻轻的对我说:“除非是将来到军队里做事,也象你们的样子。”

  二哥是想到做一个兵,来免除他那不可抵抗的随时可生的危险的。但二哥此时却还正是一个犯人。怎么有法子就可以来当兵?他说的话桂生也曾听到,桂生答应待他无事出狱后,就为他到他爹处去说情。

  因为是同二哥相好,我们每夜的宵夜总也为他留下一份。

  他只能喝一杯酒。他从木窟窿里伸出头来,我们就喂他菜喂他酒,其实他手是可以自己拿的,但是这样办来,两边便都觉得有趣。象是不好意思多吃我们的样子,吃了几筷子,头便团鱼样缩进去了,“二哥,还多咧,不必客气吧,”于是又不客气的把头伸出来。在宵夜过后,二哥就为我们说在乡下打野猪以及用药箭射老虎的一些事。有时不同他说话他仍然也是睡不下去,或者,想到家中的妈吧。在我们还没有同二哥很熟时,二哥的妈就来过一次。一个五十多岁的高大乡下人,穿蓝色衣服,在窟窿边同二哥谈了一些话,抹着眼泪就去了。问二哥才知道那就是他妈,知道这边并无大危险,所以回家去照料山坡去了。

  他妈第二次来时,我们围拢去同她说话,才看出这妇人竟与二哥一个模样,都是鼻梁骨高得极其合式,眉毛微向上略飞,大脚大手,虽然是乡下人样子,却不粗卤。这次来时为二哥背了一背笼红薯,一大口袋板栗,二哥告她在此是全得几个副爷相看护,这一来却把老太太感动了。一个一个的作揖。又用母亲样的眼光来觑我们,且说自己把事做错了,早知道,应当要庄上人挑一担红薯来给大家夜里无事烧起吃。最后这老太太便强把特为她儿子带来的一袋栗子全给了我们,背起空背笼走了。其实她纵不把我们,二哥的东西,我们是仍然要大家不分彼此的让着来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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