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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朱(4)


  龙朱过的烦恼日子以昨夜为最坏。半夜睡不着,起来怀了宝刀,披上一件豹皮褂,走到堡墙上去外望。无所闻,无所见,入目的只是远山上的野烧明灭。各处村庄全睡尽了。大地也睡了。寒月凉露,助人悲思,于是白耳族的王子,仰天叹息,悲叹自己。且远处山下,听到有孩子哭,好象半夜醒来吃奶时情形,龙朱更难自遣。

  龙朱想,这时节,各地各处,那洁白如羔羊温和如鸽子的女人,岂不是全都正在新棉絮中做那好梦?那白耳族的青年,在日里唱歌疲倦了的心,作工疲倦了的身体,岂不是在这时也全得到休息了么?只是那扰乱了白耳族王子的心的女人,这时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她不应当如同其他女人,在新棉絮中做梦。她不应当有睡眠。她应当这时来思索她所歆慕的白耳族王子的歌声。她应当野心扩张,希望我凭空而下。她应当为思我而流泪,如悲悼她情人的死去。……但是,这究竟是什么人的女儿?

  烦恼中的龙朱,拔出刀来,向天作誓,说,“你大神,你老祖宗,神明在左在右:我龙朱不能得到这女人作妻,我永远不与女人同睡,承宗接祖的事我不负责!若是爱要用血来换时,我愿在神面前立约,斫下一只手也不悔!”

  立过誓的龙朱,回到自己的屋中,和衣睡了。睡了不久,就梦到女人缓缓唱歌而来,穿白衣白裙,头发披在身后,模样如救苦救难观世音。女人的神奇,使白耳族王子屈膝,倾身膜拜。但是女人却不理,越去越远了。白耳族王子就赶过去,拉着女人的衣裙,女人回过头就笑。女人一笑龙朱就勇敢了,这王子猛如豹子擒羊,把女人连衣抱起飞向一个最近的山洞中去。龙朱做了男子。龙朱把最武勇的力,最纯洁的血,最神圣的爱,全献给这梦中女子了。

  白耳族的大神是能护佑于青年情人的,龙朱所要的,业已由神帮助得到了。

  今日里的龙朱,已明白昨天一个好梦所交换的是些什么了,精神反而更充足了一点,坐到那大凳上晒太阳,在太阳下深思人世苦乐的分界。

  矮奴走进院中来,仍复来到龙朱脚边伏下,龙朱轻轻用脚一踢,矮奴就乘势一个斤斗,翻然立起。

  “我的主,我的神,若不是因为你有时高兴,用你尊贵的脚踢我,奴仆的斤斗决不至于如此纯熟!”

  “你该打十个嘴巴。”

  “那大约是因为口牙太钝,本来是得在白耳族王子跟前的人,无论如何也应比奴仆聪明十倍!”

  “唉,矮陀螺,你是又在做戏了。我告了你不知道有多少回,不许这样,难道全都忘记了么?你大约似乎把我当做情人,来练习一精粹的谄媚技能罢。”

  “主,惶恐,奴仆是当真有一种野心,在主面前来练习一 种技能,便将来把主的神奇编成历史的。”

  “你是近来赌博又输了,总是又缺少钱扳本。一个天才在穷时越显得是天才,所以这时的你到我面前时话就特别多。”

  “主啊,是的。是输了。损失不少。但这个不是金钱;是爱情!”

  “你肚子这样大,爱情总是不会用尽!”

  “用肚子大小比爱情贫富,主的想象是历史上大诗人的想象。不过,……”矮奴从龙朱脸上看出龙朱今天情形不同往日,所以不说了。这据说爱情上赌输了的矮奴,看得出主人有出去的样子,就改口说:“主,今天这样好的天气,是日神特意为主出游而预备的天气,不出去象不大对得起神的一番好意!”

  龙朱说,“日神为我预备的天气我倒好意思接受,你为我预备的恭维我可不要了。”

  “本来主并不是人中的皇帝,要倚靠恭维而生存。主是天上的虹,同日头与雨一块儿长在世界上的,赞美形容自然是多余。”

  “那你为什么还是这样唠唠叨叨?”

  “在美的月光下野兔也会跳舞,在主的光明照耀下我当然比野兔聪明一点儿。”

  “够了!随我到昨天唱歌女人那地方去,或者今天可以见到那个人。”

  “主呵,我就是来报告这件事。我已经探听明白了。女人是黄牛寨寨主的姑娘。据说这寨主除会酿好酒以外就是会养女儿。据说姑娘有三个,这是第三个,还有大姑娘二姑娘不常出来。不常出来的据说生长得更美。这全是有福气的人享受的!我的主,当我听到女人是这家人的姑娘时,我才知道我是癞蛤螅这样人家的姑娘,为白耳族王子擦背擦脚,勉勉强强。主若是要,我们就差人抢来。”

  龙朱稍稍生了气,说,“滚了罢,白耳族的王子是抢别人家的女儿的么?说这个话不知羞么?”

  矮奴当真就把身卷成一个球,滚到院的一角去。是这样,算是知羞了。然而听过矮奴的话以后的龙朱,怎么样呢?三个女人就在离此不到三里路的寨上,自己却一无所知,白耳族的王子真是怎样愚蠢!到第三的小鸟也能到外面来唱歌,那大姐二姐是已成了熟透的桃子多日了。让好的女人守在家中,等候那命运中远方大风吹来的美男子作配,这是神的意思。但是神这意见又是多么自私!白耳族的王子,如今既明白了,也不要风,也不要雨,自己马上就应当走去!

  龙朱不再理会矮奴就跑出去了。矮奴这时正在用手代足走路,作戏法娱龙朱,见龙朱一走,知道主人脾气,也忙站起身追出去。

  “我的主,慢一点,让奴仆随在一旁!在笼中蓄养的雀儿是始终飞不远的,主你忙有什么用?”

  龙朱虽听到后面矮奴的声音,却仍不理会,如飞跑向黄牛寨去。

  快要到寨边,白耳族的王子是已全身略觉发热了,这王子,一面想起许多事还是要矮奴才行,于是就蹲到一株大榆树下的青石墩上歇憩。这个地方再有两箭远近就是那黄牛寨用石砌成的寨门了。树边大路下,是一口大井。溢出井外的水成一小溪活活流着,溪水清明如玻璃。井边有人低头洗菜,龙朱望到这人的背影是一个女子,心就一动。望到一个极美的背影还望到一个大大的髻,髻上簪了一朵小黄花,龙朱就目不转睛的注意这背影转移,以为总可有机会见到她的脸。在那边,大路上,矮奴却象一只海豹匍匐气喘走来了。矮奴不知道路下井边有人,只望到龙朱,深恐怕龙朱冒冒失失走进寨去却一无所得,就大声嚷:“我的主,我的神,你不能冒昧进去,里面的狗象豹子!

  虽说白耳族的王子原是山中的狮子,无怕狗道理,但是为什么让笑话留给这花帕族,说狮子曾被家养的狗吠过呢?”

  龙朱也来不及喝止矮奴,矮奴的话却全为洗菜女人听到了。听到这话的女人,就嗤的笑。且知道有人在背后了,才抬起头回转身来,望了望路边人是什么样子。

  这一望情形全了然了。不必道名通姓,也不必再看第二眼,女人就知道路上的男子便是白耳族的王子,是昨天唱过了歌今天追跟到此的王子,白耳族王子也同样明白了这洗菜的女人是谁。平时气概轩昂的龙朱看日头不眫眼睛,看老虎也不动心,只略把目光与女人清冷的目光相遇,却忽然觉得全身缩小到可笑的情形中了。女人的头发能击大象,女人的声音能制怒狮,白耳族王子屈服到这寨主女儿面前,也是平平常常的一件事啊!

  矮奴走到了龙朱身边,见到龙朱失神失志的情形,又望到井边女人的背影,情形明白了五分。他知道这个女人就是那昨天唱歌被主人收服的女人,且知道这时候无论如何女人也明白蹲在路旁石墩上的男子是龙朱,他不知所措对龙朱作呆样子,又用一手掩自己的口,一手指女人。

  龙朱轻轻附到他耳边说,“聪明的扁嘴公鸭,这时节,是你做戏的时节!”

  矮奴于是咳了一声嗽。女人明知道了头却不回。矮奴于是把音调弄得极其柔和,象唱歌一样的说道:“白耳族王子的仆人昨天做了错事,今天特意来当到他主人在姑娘面前赔礼。不可恕的过失是永远不可恕,因为我如今把姑娘想对歌的人引导前来了。”

  女人头不回却轻轻说道:

  “跟到凤凰飞的乌鸦也比锦鸡还好。”

  “这乌鸦若无凤凰在身边,就有人要拔它的毛……”说出这样话的矮奴,毛虽不被拔,耳朵却被龙朱拉长了。

  小子知道了自己猪八戒性质未脱,忙陪礼作揖。听到这话的女人,笑着回过头来,见到矮奴情形,更好笑了。

  矮奴望到女人回了头,就又说道:

  “我的世界上唯一良善的主人,你做错事了。”

  “为什么?”龙朱很奇怪矮奴有这种话,所以问。

  “你的富有与慷慨,是各苗族全知道的,所以用不着在一个尊贵的女人面前赏我的金银,那不要紧的。你的良善喧传远近,所以你故意这样教训你的奴仆,别人也相信你不是会发怒的人。但是你为什么不差遣你的奴仆,为那花帕族的尊贵姑娘把菜篮提回,表示你应当同她说说话呢?”

  白耳族的王子与黄牛寨主的女儿,听到这话全笑了。

  矮奴话还说不完,才责了主人又来自责。他说,“不过白耳族王子的仆人,照理他应当不必主人使唤就把事情做好,是这样也才配说是好仆人——”于是,不听龙朱发言,也不待那女人把菜洗好,走到井边去,把菜篮拿来挂到屈着的肘上,向龙朱眫了一下眼睛,却回头走了。

  矮奴与菜篮,全象懂得事,避开了,剩下的是白耳族王子同寨主女儿。

  龙朱迟了许久才走到井边去。

  一九二八年冬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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