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沈从文 > 龙朱 | 上页 下页 |
龙朱(2) |
|
第二 说一件事 中秋大节的月下整夜歌舞,已成了过去的事了。大节的来临,反而更寂寞,也成了过去的事了。如今是九月。打完谷子了。打完桐子了。红薯早挖完全下地窖了。冬鸡已上孵,快要生小鸡了。连日晴明出太阳。天气冷暖宜人。年青妇人全都负了柴耙同笼上坡耙草。各见坡上都有歌声。各处山峒里,都有情人在用干草铺就并撒有野花的临时床上并排坐或并头睡。这九月是比春天还好的九月。 龙朱在这样时候更多无聊。出去玩,打鸠本来非常相宜,然而一出门,就听到各处歌声,到许多地方又免不了要碰到那成双的人,于是大门也不敢出了。 无所事事的龙朱,每天只在家中磨刀。这预备在冬天来剥豹皮的刀,是宝物,是龙朱的朋友。无聊无赖的龙朱,是正用着那“一日数摸挲剧于十五女”的心情来爱这宝刀的。刀用油在一方小石上磨了多日,光亮到暗中照得见人,锋利到把头发放到刀口,吹一口气发就成两截,然而还是每天把这刀来磨的。 某天,一个比平常日子似乎更象是有意帮助青年男女“野餐”的一天,黄黄的日头照满全村,龙朱仍然磨刀。 在这人脸上有种孤高鄙夷的表情,嘴角的笑纹也变成了一条对生存感到烦厌的线。他时时凝神听察堡外远处女人的尖细歌声,又时时望天空。黄的日头照到他一身,使他身上作春天温暖。天是蓝天,在蓝天作底的景致中,常常有雁鹅排成八字或一字写在那虚空。龙朱望到这些也不笑。 什么事把龙朱变成这样阴郁的人呢?白耳族,乌婆族,倮倮,花帕,长脚,……每一族的年青女人都应负责,每一对年青情人都应致歉。妇女们,在爱情选择中遗弃了这样完全人物,是委娜丝神不许可的一件事,是爱的耻辱,是民族灭亡的先兆。女人们对于恋爱不能发狂,不能超越一切利害去追求,不能选她顶欢喜的一个人,不论是白耳族还是乌婆族,总之这民族无用,近于中国汉人,也很明显了。 龙朱正磨刀,一个矮矮的奴隶走到他身边来,伏在龙朱的脚边,用手攀他主人的脚。 龙朱瞥了一眼,仍然不做声,因为远处又有歌声飞过来了。 奴隶抚着龙朱的脚也不做声。 过了一阵,龙朱发声了,声音象唱歌,在揉和了庄严和爱的调子中挟着一点愤懑,说,“矮子你又不听我话,做这个样子!” “主,我是你的奴仆。” “难道你不想做朋友吗?” “我的主,我的神,在你面前我永远卑小。谁人敢在你面前平排?谁人敢说他的尊严在美丽的龙朱面前还有存在必须? 谁人不愿意永远为龙朱作奴作婢?谁……”龙朱用顿足制止了矮奴的奉承,然而矮奴仍然把最后一 句“谁个女子敢想爱上龙朱?”恭维得不得体的话说毕,才站起。 矮奴站起了,也仍然如平常人跪下一般高。矮人似乎真适宜于作奴隶的。 龙朱说,“什么事使你这样可怜?” “在主面前看出我的可怜,这一天我真值得生存了。” “你太聪明了。” “经过主的称赞,呆子也成了天才。” “我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是主人的事,因为主在此事上又可见出神的恩惠。” “你这个只会唱歌不会说话的人,真要我打蜂了。” 矮奴到这时,才把话说到身上。这个时他哭着脸,表示自己的苦恼失望,且学着龙朱生气时顿足的样子。这行为,若在别人猜来,也许以为矮子服了毒,或者肚脐被山蜂所螫,所以作这样子,表明自己痛苦,至于龙朱,则早已明白,猜得出这样的矮子,不出赌输钱或失欢女人两事了。 龙朱不作声,高贵的笑,于是矮子说, “我的主,我的神,我的事瞒不了你的,在你面前的仆人,是又被一个女子欺侮了。” “你是一只会唱谄媚曲子的鸟,被欺侮是不会有的事!” “但是,主,爱情把仆人变蠢了。” “只有人在爱情中变聪明的事。” “是的,聪明了,仿佛比其他时节聪明了点,但在一个比自己更聪明的人面前,我看出我自己蠢得象猪。” “你这土鹦哥平日的本事到什么地方去了?” “平时哪里有什么本事呢,这只土鹦哥,嘴巴大,身体大,唱的歌全是学来的歌,不中用。” “把你所学的全唱过,也就很可以打胜仗了。” “唱过了,还是失败。” 龙朱就皱了一皱眉毛,心想这事怪。 然而一低头,望到矮奴这样矮;便瞭然于矮奴的失败是在身体,不是在咽喉了,龙朱失笑的说,“矮东西,莫非是为你像貌把你事情弄坏了?” “但是她并不曾看清楚我是谁。若说她知道我是在美丽无比的龙朱王子面前的矮奴,那她定为我引到老虎洞做新娘子了。” “我不信你。一定是土气太重。” “主,我赌咒。这个女人不是从声音上量得出我身体长短的人。但她在我歌声上,却把我心的长短量出了。” 龙朱还是摇头,因为自己是即或见到矮人在前,至于度量这矮奴心的长短,还不能够的。 “主,请你信我的话。这是一个美人,许多人唱枯了喉咙,还为她所唱败!” “既然是好女人,你也就应把喉咙唱枯,为她吐血,才是爱。” “我喉咙是枯了,才到主面前来求救。” “不行不行,我刚才还听过你恭维了我一阵,一个真真为爱情绊倒了脚的人,他决不会又能爬起来说别的话!” “主啊,”矮奴摇着他的大的头颅,悲声的说道,“一个死人在主面前,也总有话赞扬主的完全的美,何况奴仆呢。奴仆是已为爱情绊倒了脚,但一同主人接近,仿佛又勇气勃勃了。主给人的勇气比何首乌补药还强十倍。我仍然要去了。让人家战败了我也不说是主的奴仆,不然别人会笑主用着这样的蠢人,丢了白耳族的光荣!” 矮奴就走了。但最后说的几句话,激起了龙朱的愤怒,把矮子叫着,问,到底女人是怎样的女人。 矮奴把女人的脸,身,以及歌声,形容了一次。矮奴的言语,正如他自己所称,是用一枝秃笔与残余颜色,涂在一块破布上的。在女人的歌声上,他就把所有白耳族青石冈地方有名的出产比喻净尽。说到象甜酒,说到象枇杷,说到象三羊溪的鲫鱼,说到象狗肉,仿佛全是可吃的东西。矮奴用口作画的本领并不蹩脚。 在龙朱眼中,是看得出矮奴饿了,在龙朱心中,则所引起的,似乎也同甜酒狗肉引起的欲望相近。他因了好奇,不相信,就为矮奴设法,说同到矮奴一起去看。 正想设法使龙朱快乐的矮奴,见到主人要出去,当然欢喜极了,就着忙催主人快出砦门到山中去。 不到一会这白耳族的王子就到山中了。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