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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岸上(1)


  写在《船上岸上》的前面

  十二月九日,是叔远南归四年的一个纪念日。

  同叔远北来,是四年又四个月。叔远南归是四年。南归以后的叔远,死于故乡又是二十个月了。

  在北京,我们是一同住在一个小会馆,差不多有两个半月都是分吃七个烧饼当每日早餐。天气寒冷,无法燃炉子,每日进了我们体面的早餐后,又一同到宣内大街那京师图书分馆看书。遇到闭馆,则两人就藏在被里念我们的《史记》。在这样情形下,他是终于忍受不来这磨难,回家了。我因无家可回,不得不在北京呆下来。

  谁知无家可归者,倒并不饿死;回家的他,却真回到他的“老家”去了。生来就多灾多难的我,居然还来吊叔远,真是意料不到的事!

  今天写这点东西,是我想从过去的小事上,追想我们的友谊,好让我心来痛哭一次。以前我能劝别人莫从失望到绝望,如今我是懂得自勉自劝了。

  船停了后

  船停了。

  停到十八湾。十八湾是辰河中游长长的一条平潭。说十八湾地名应作“失马湾”者,那当去志书上找证据。从地形上看,比从故事上看方便了许多。所以人人都说这是十八湾。

  潭长七里,湾拐本极多,但要说十八的数是顶确实,那也并不一定。不说十二、十五,说十八,一面言其多,一面谐“失马”的音,不算极无意义了。

  船到十八湾多停停,因为是辰河船舶往来一个极方便停船的所在。下行停到此地,则明天可以在晚饭左右抵浦市泸溪。上行则从辰谿县上游潭湾地方开船,此为第一天顶合式的停船码头。

  我们船是下行的。

  船停在码头边成一队,正如一队兵。大船排极右,其他船只依次来。这是说我们所有下行船一帮。虽然这只是一帮,船就有四十只,各把船头傍了岸,一个石头堆成的码头早挤满不能再容别的船舶了。别的船,原有别的帮,也就有别的码头让它们泊岸,两不相关。

  停了船,不上岸不成的。

  坐船久了的人,一爬上岸,总觉得地是在脚下晃动。无形中把在船上憩着为水荡摇成为新习惯,一上岸,就反而觉岸在动了。实则动的是自己身子。但是谁能不疑心是地动呢。

  上了岸原也无事可作,大多数人都坐在岸边石墩子上看到一帮船。船的头尾全已站了人,相互欣赏。凡是日间在篷里呆睡呆坐的,这时全出到舱面来了。各个船上都全在煮饭,在船头,在船尾,无一个不腾起白的烟气。一些煮好了饭的,锅中就炒菜,有油落在锅里炸爆的声音,有切菜的声音。有些用鼎罐煮饭,米已熟,把罐提起将米汤倾倒到河中去。又有人蹲在船篷上唱戏。坐在岸边慢慢的看看天夜了。

  “远,我们怎么样?”我意思想上船了。

  他说饭还不曾熟,随到他们到上面街上买一点东西,看有什么买什么。我们就上了街。

  天呵,这是什么街!一共不到二十家铺子,听人说这算南街。再过去,转一个拐直入山上去,有一个小石堡子门,进堡子门零零落落一些人家,比次而成一直行,算东街。

  “看不出,铺子小,生意倒不错咧。”远说着就笑,我也笑。“比你乡下那小砦子还小得多,还是打道回衙吧。”

  从麻阳下行的船,到高村可以将一切应用东西完全准备好,如象猪肉呀,猪油呀,盐同辣子呀,高村全可买。从辰州上行的船,一切东西也办得整齐丰富,在路上要买就还有的是机会买活鱼和小菜。那么这里生意应当萧条了。

  猪肉一类东西这地方销路实际上似乎真不怎样好,看看屠案上,所有的猪肉,就全象从别个乡村赶场趸来的东西!牛肉有是有,是更来得路程远一点,颜色变紫了,一望而知是水牛肉。

  但这地方另有生意真可以搭股分呢。凡是码头顶好的生意,并不是屠户。只要是这地方有船停泊,卖小吃东西的总不会亏本。从五十、六十里路大市口上趸来的半陈点心,一到这地方来,成了奇货可居了。鸡蛋糕,雪枣,寸金糖,芝麻薄饼,以至于能够扯得多长的牛皮糖,全都有,全易出卖。

  还有南瓜子、花生,从搭客到船上火头师傅,对于这类东西都会感到极浓厚趣味。小孩子则还要更贪嘴。大家争着买,抢着拿,因此一来价钱更可以高升一些。

  还有卖纸烟,卖大烟的哩,全是门前堆了不少的人,象是做水陆道场大施食光景,热闹得很。

  我们到一个卖梨子花生的摊子边买梨。

  问那老妇人,“怎么卖?”

  “四十钱一堆。”说了又在我同叔远身上各加以眼睛的估价。

  一堆梨有十来个,只去铜元四枚,未免太贱,就一共买了四堆。

  “不,先生,这一共买就只要百二十钱。”

  “怎么?”

  “应当少要点。”

  望到那诚实忧愁憔悴的面貌,我想起这老妇人有些地方象我的伯妈。伯妈也有这样一个瘦脸,只不知这妇人有不有伯妈那一副好心肠。

  “那我们多把你这点钱也不要紧。”我就一面用草席包梨,一面望那妇人的脸。

  远也在望她。

  妇人是全象我伯妈了。她说既然多给钱也应多添几个梨子。

  一种诚朴的言语,出于这样一种乡下妇人口中,使我就无端发愁。为什么乡下同城里凡事都得两样?为什么这妇人不想多得几个钱?城里所谓慈善人者,自己待遇与待人是——?城里的善人,有偷偷卖米照给外国人赚点钱,又有把救济穷民的棉衣卖钱作自己私有家业的。这人也为世所尊敬,脸上有道德光辉所照,因此多福多寿。我就熟习不少这种城里人。乡下人则多么笨拙。这诚实,这城中人所不屑要的东西,为什么独留在一个乡下穷妇人心中盘据?良心这东西,也可以说是一种贫穷的元素,城市中所谓“道德家”其人者,均相率引避不欲真有一时一事纠缠上身,即小有所自损,亦必大张其词使通国皆知他在行善事。以我看,不是这妇人太傻,便是城市中人太聪明能干!

  远似乎也为这妇人感触着一种心思,望到这妇人又把筐中的梨检出到簸箕里,大小平均兼扯的摆成一堆,摆好后,要我们抓取,不愿抓,就轻轻嘘了一口气。末后还是趁我们不备,把一堆梨放到我们席包里了。

  我们把梨包好,走开了。

  我在路上问远,“你瞧这妇人,那种诚实坦白的样子,真使人想起生无限感慨——你怎么?我见你也望她!”

  “这人实在太蠢了。城里人可不这样。”

  远的话的幽默使我作一度苦笑。

  我们一旁走,一旁从席包中掏出梨来啮,行为象一个船夫。也只有水手才吃这梨!梨子味酸得极浓,却正是我们所嗜,若非知道吃饭有鳜鱼,我们每人会非吃十个才知道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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