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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当两人提到一个横耿在生活中间人时,经过两人的陈述,我才明白这件事对于我们数月以前在北京无意中谈及的生活计画,大有关系。

  原来三人还在北京汉花园公寓住下时,各人文章都有了出路,都以为凭了稿费收入,将来就可以过日本去读书。这种好梦是三个人睁着眼睛同做的。因为想过日本,就提到学日本文,因为应学日本文,就想到教日本文的人。朋友的朋友,既可教日文,我们就先假定这是我们的先生了。有了这点因缘,我过上海后,另外一个朋友却居然把那个学习日文的先生找来了。

  自然的,这先生上课一礼拜后,两人之间便皆明白了这种学习有了错误,她并不适宜于跟这个人学习日文,他却业已起始跟她在学习爱情了。

  最糟的事便是引起问题的女人,不只是个性情洒脱的湖南女子,同时还是个熟读法国作品的新进女作家,她的年纪已经有了二十四岁或二十五岁,对于《肉体与情魔》的电影印象则正时常向友朋提到。来到面前的不是一个英隽挺拔骑士风度的青年,却只是一个像貌平常,性格沉静,有苦学生模样的人物,这种人物的爱情,一方面见得“不足注意”,一方面也就见得“无害于事”。

  因此,倘若机会使这样两个人单独在一处,男的用着老老实实的,也俨然就如一般人所谓乡巴老的神气,来告给女的一切敬慕以及因此所感到的种种烦乱时,请想想,那个熟读《人心》等书的女子,她将如平常自以为极其贞静的妇人那样,认这种事情为一种罪恶,严厉的申斥男子一番,还是懂事合理一点,想出一种办法来镇静一下那颗乡下人烦乱的心?并且她已明白她应当怎么办合理一点,也许还稍稍带了好奇意味,想更发现一点点分内所许可她发现的东西,就不再注意海军学生的感情,海军学生又看出了这件事情,只由于自己的年龄与性情还不能作一个“绅士”,那么,此后将作成什么结果?

  事情就恰恰如此,问题也并不很稀奇,全因为各人皆太年青了一些,皆有感情,却不知道如何节制自己的感情,皆需要理智,理智到了这时节,却逃避到远处,或为偏见与热情蒙蔽了,故两人虽从北京到了上海,那些纠纷却仍然不能脱身。为了逃避这种纠纷,两人还想同过杭州,从后来所得证明,则这种逃避,也依然全告失败。

  从两人问题上看来,我当时的意见,就只是希望海军学生学得“老成”一点。只要他老成一点,这事情就容易处置了。

  海军学生在当时最缺少的就是理性,若我不见过他那次对于丁玲女士的行为,我还不能相信一个男性在这方面缺少理性时节,灵魂粗暴能到什么样子。同时我却在这方面,另外又多增加了一分知识,便是一个女性固常常需要柔情,但柔性在某一时节,失去它的用处时,非常的粗暴,又似乎更容易征服她的一切。

  两人在言语方面质问与责难,海军学生完全失败时,就沉默无言,脸上现出悻悻神气,走过丁玲身边去,用腕臂力量挟持到她,或用拳头威吓到她,我虽然一面劝解一面警告他:“小胡,小胡,你这办法真不高明,你这样欺凌她不配称为男子!”他却不顾一切,总有方便把他要做的那种武艺做完。很古怪,那么说著闹著绝无妥协的丁玲,则每到这种情形下,反而显得异常柔和起来。若我所注意到的并无多少错误,我可以说她先前正缺少些出自男子的隐密事物,因此一来,她便满足了也安静了。

  两人到下午一点钟时,似乎各人皆把理性找回来了些,一同向我道歉,皆以为不应当把我为难,三人便笑著离开了我那住处,同过大马路吃了一顿饭,再过商务印书馆取了几十块钱稿费,还很快乐的看了一次电影,又在一个小馆子吃了晚饭,回我住处谈了一晚各人的计划,第二天一早,两人便过杭州西湖过日子去了。

  他们过杭州约六天,某一晚上,这海军学生又形色匆匆的跑到我的住处来了,我问他为什么又单独跑回上海,他却坐在我的床边,凄惨的微笑,告给我他已准备不再回转杭州。我问清楚了丁玲还依然一人住在杭州,他却又是在一次流泪赌咒的情形下跑来上海。于是我就同他在一个大木床上躺下来,详详细细究询他这件事前因后果,听这个人作一切不离孩子气的申诉,且记著这件事每个要点,等他无话可说时,便为他把这件事从旁观者看来各方面必须保持的最合乎理想的态度说明。因为他尚告给我两人虽同居了数年,还如何在某种“客气”情形中过日子。我便就我所知道的属于某种科学范围的知识,提出了些新鲜的意见,第二天,就又把他打发回到杭州去了。这次回去,我对于海军学生所作的一番劝告,大致很有了些用处,风波平息了,一切问题也就在一份短短岁月里结束了。

  两人住在西湖葛岭一个单独院子里,大约将近三个月。三个月中的生活,或者因为新增加了那从前所缺少的成分在内,故两人简直像一对同度蜜月的伴侣。春天的西湖既使人安静舒适,他们又认识了几个在艺术院教图画的男女朋友,日里玩处极无节制,晚上仍然还可写作文章。海军学生到后与朋友们谈到西湖时,常用作新郎的风度,以为在西湖所过的日子,回忆时使人觉得甜蜜快乐。两人为了天气渐热,不能再在西湖住下,回到上海法租界永裕里住下。八月间我住在西湖灵隐石笋峰,两人赶过西湖,邀我过葛岭去看他们那住处时,海军学生便告给我,他写的《来了客的黑夜》那个聪明贼人,当真从某处爬入,某处逃走。且指给我看他每天坐在什么地方谈话,坐在什么地方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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