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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说到这件事情时,似乎还应当把日子移后五年或六年,因为这种情形不仅是一九二四,两人在西山小小石屋里住下,那个女作家还被我描写着“每日早晚皆得蹲在廊下用鬼头刀劈柴,又用双手抓煤球放入炉子”时节如此,直至一九二九,那海军学生,尚依然得受书店编辑的刻薄。譬如两人的书想卖去时,必署丁玲的名,方能卖去,两人把文章送去同一地方发表时,海军学生的则常常被退还。因此情形,丁玲女士却有若干业已行将完成的篇章,便在气愤中撕去,行将写出的,也不再能动手写出,这些作品便永远不能与读者见面了。

  海军学生从书店编辑方面所得的寂寞,是那么多,但同时对于他也并不是没有益处。那分不公平的待遇,形成海军学生另一时节对于社会已成习气各方面,十分痛恨,且磨砺到这个褊持而又热情的年青人,孕育了他反抗现状的意志和勇气。但对于丁玲女士,则除了使这个女作家不敢动笔以外,另外还得了些希奇经验。海军学生写作的失败,较后一时使丁玲女士常常失去写作的兴味,毁去行将完成的作品,较先一时,则尚影响到她整个生活的目的。

  因为海军学生作品无出路,碰壁的经验馁尽了这女作家试作的勇气,丁玲女士一再在“家庭教师”与“私人书记”名分上,找寻过她的职业。两人还在西山时,某一天,丁玲女士看完《茶花女》后,就似真非真向海军学生说出个古怪意见。

  “频,你文章写不成功了,我想独自过上海演电影去。等到你写成一本书,且有书店愿意替你付印这本书时,我一定已经成明星了。”

  海军学生自然以为这是一个笑话。丁玲女士想把这个意见弄得严重一点,却无其他办法,使海军学生认为问题值得讨论,故到后便小孩子似的,自言自语的说:

  “你不相信吗?我要你看将来的事实。”

  海军学生这时可说话了。

  “你去呀!不碍事,有勇气就去呀!”

  但说过这些话后,海军学生却很快乐的笑了。

  这个问题并不完全结束在笑话里。当时在西山,在东城公寓,两个人虽常常把这类事情当成笑话说着,这女作家的意思,则似乎当真还以为她成一个明星比成一个作家较有把握。《人心》,《茶花女》,《马丹波娃利》三本书中三个女性,正各自用一种动人的风韵,占据到这个未来女作家感情全部。波娃利夫人对于生活的幻想,充满了这个女作家的头脑,幻想所止,就是那个茶花女玛格俚脱的任性生活,爱情场面,以及特为少女所动心的悲剧结局。

  再者,假若她自信并不如波娃利夫人那么笨,《人心》一书中某夫人的机智却还可以学习,那么,她是不是还值得去那个广大宽泛人海里,找一份混杂了眼泪与笑乐的崭新生活,冒险证明一下自己的命运?不管海军学生如何永远用幽默的微笑,否认到这种尝试,总而言之,到了第二年,不必那海军学生的鼓励,也不需要其他方面“保可成功”的预期,这三本书中的三个人,帮助她写作以前,却鼓励她跑过上海,试在那新的企图上作失败的试验去了。

  关于这次的经验,她虽在一个作品中略略提到,却很少同旁的朋友提到。

  六年后,“作家联盟”某次集会里,加入了上海戏剧电影导演者,这导演因久闻丁玲女士的大名,还不曾作第一次的晤面,在会场的一角,经人介绍后,那导演不由得不带一点儿惊讶的神气,轻轻的说:

  “我好像见过你,在什么地方?在……”

  她明白他那句话的意思,便坦白的笑着:

  “先生,我们见过,一定的。也许是两个人,一个是预备作演员前来就教的,一个便是现在的我!”

  那导演本来疑心当真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她,因此一来反而迷惑了。便把圆圆的头昂起,搓着两只大手,不知道怎么样猜这个谜。其实则这谜并不难猜,相信那过去的晤面,且相信她说的那也许是两个人,原来不过是一个女孩子,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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