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焕乎先生(4)


  这另外一个人,将把幸福与苦闷揉成一个生活,这生活是因来到这上海而得的一种事业,事业的继续把自己就变成另一个人,……只有天知道这样一件事!

  这生活,如果如所摹拟的继续的下去,那真是一个荒唐不经的梦了。在不拘谁一个人,总能如所希冀去做吧。到焕乎先生,则将成为一个笑话同一件喜剧。他要的是生活,随到生活后面的一切责任初初还不曾想到。譬如同一个女人玩一次的代价,至少是献殷勤花十二天,用钱二十元,写信八次,(也有本不必要的,但那是什么样的命!)他并不缺少空闲,也有钱,可是这方法,真是一个“大举”!他会设什么方法使一个女人陪到他去上卡尔登看一次卓别麟的马戏?他会设什么法要人离得他近一点?他能想什么方法把自己靠拢不拘谁一个女人一点?

  要,那是要的。他就只知道要,还学不到怎么就可得到这东西。女人是那么多,正象是随处都有碰触肘子的可能,但要他认真去撞一个女人,那撞法在他便成为一件难事。不合宜也罢,就在顶不入时的方法中,仍然就有无数女子长年陪到一个陌生男子睡觉了。在他的情形中无一个女子不象是不配同他生活,但把自己接近女子方法用到新旧两种女人中,则似乎都不相宜。结果则需要自是需要,想要而不能得的难堪也几几乎成为一种平常义务。这义务,如今是轮到为对窗这女子尽的时候了。

  “是这样,那就多么好!是那样,那又多么好!好是好了,然而,……”接着,他便自己如同与另一个他说,“全都好,失也罢,得也罢。朋友,可是我还不明白怎么样去把这一件事成为两边都引为责任的时候!”

  问题仍然是要另外那个女人知道。就是尽她笑话,也得明白才好。

  尽她笑话,正是,假若这一边,所有的热情,全用了一种乡下礼节送过去,在那一方又正是一个顶瞧不起这类男子的,那才真有笑话讲!

  从笑话上他便看见了他的一个失败以后的未来日子。那时这女人,正拿着他写满了蚊子头大的字的一纸自白,笑着递给她那个原有的情人。

  于是男子也笑。

  男子且说话了。

  “胡闹!一千个无聊加上二十个混账,成为这样东西!”

  “是啊!在先,见到他,常常有意无意的从那个窗子口露出一个可笑的头来,我就为这个心里怪着,不知道还是一个痴情汉子咧。”

  “痴情汉子”,那大概是吧。在那女人口中,这样称呼恐怕是顶相宜了,夹一点嘲弄,一点可怜,一点儿恨。然而全无爱的意思。且那男子至少是同情于这一句批评。男子或且说,“痴情汉子?”把这句话加上一个疑问符号,那是更合于一个被保护者受人无理取闹时其保护者从冷笑中说出的口吻了。男子或且应该采用一些本地土产骂人言语,赠给这痴情汉子。

  男子,这是一个情敌!

  焕乎先生在这个虚空的情敌身上,把价值估计下了。

  ……白脸,长身,穿青色洋服,有着那通常女子所爱的一种索俐习惯,以及殷勤的天才。还有钱。虽然这女子的情人应是一个穷人,因为女子象并不富,但一个穷女子并不妨有一个有钱男人。

  ……这男子,就是在美术学校与她认识的。怎样就认识,自然也不出于平常的几种。到认识,于是她成了他的情人,他也成为她的情人了。

  ……他在她欢喜的时候必定很放肆,作着一个年青男子对于女人所作的平常事情,她为此便更欢喜。

  ……他必善于作伪,会假哭假笑,会在认错时打自己嘴巴以取悦于这女人。又必能赌咒,用为坚固他们爱情之一种工具。

  ……她见他一事不遂意,脸上有忧愁颜色,必用口去亲他哄他,使他发笑,于是他在这样胜利下就笑了。其实这就是假装,他为了试验女人的心,常常是如此作伪的。

  ……男子家中必定家里已有了太太,且曾同别的妇人恋爱过了,可是在她面前他会指天誓日说自己是黄花儿,同她恋爱是第一次。

  ……这男子,在口上必用着许多好话,在行为上用着许多柔驯,在背地里又用着许多鬼计,来对付这女子!

  焕乎先生愤然了。愤然于此男子之坏,且以为女子因怕这男子,是以明明不满意这关系,也不敢另外再来爱谁,他想象她必定有时候是以眼泪为功课的一个女子了。他又想象她是曾想到自杀,且终于还真去尝试这自杀方法,不过到后却为这男子阻拦,且为男子所威吓,只有委屈下去。

  “一个该杀的男子!一个滑头!一个——”那一边,忽然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戛戛唱着革命歌,焕乎先生心中矍然自失了。料不到,当真就有一个,且是一个革命者!一个这样青年给占有了这样一个好女子,焕乎先生自己便又看出自己落伍的可怜情形起来。

  四

  “我问你,对面那个女人——”

  那房东老太顶知趣,懂到当一个年青男子打听不相识的女子时,所欲明白的是些什么事,便贡献了焕乎先生一些作梦的新材料。

  第一是学生,第二是学音乐的学生,第三是同了一对年青夫妇住此,她住的便是这亭子间。房东老太婆还很谦虚的说所知道的不多,以后当代为问询,但焕乎先生已心满意足了。他要知道比这个更多,也是没用处的事。他只要明白所估计的不差到太远,便已算是够了。

  当到老太婆一出房门,他便自言自语“自己的错误,多可笑的一种错误!”他因为记起在另外一个时节听到那个男子的说话声音,才了然于刚才唱歌的那一位即对楼另外一女人的男子,便马上又心中若有一种希望在动着,这希望,为了到凉台上一看的结果,且滋生长大,又渐到以前一般情形了。

  上到凉台上去,是下午十点左右光景了。望到街上的灯光,以及天上的星光。但焕乎先生注意的是那对巷亭子间的窗。

  窗子是关着,然而玻璃可以透过见到房中一切。他见到的是一种类乎特为演给他看的剧之一幕。先是房子空空无一人,只能见到一张写字桌的一角,以及一张有靠背的平常花板椅。人是到那一边临街房子去了,在那一间房中则厚厚的白窗帘,遮掩了一切动作。所无从遮掩的是灯光与人声。大致人数总在四个以上,其中至少且有三个以上女人声音。唱着不成腔的歌曲,且似乎在吃酒,豪兴正复不浅。女人中他算着必有她在。

  象一个花子在一个大馆子前的尽呆,焕乎先生所得的是惆怅而已。然而这惆怅,到后转成说不出口一种情形了。是为了那亭子间房中有了一个人。这便是日间所见的主人了。第一眼使焕乎先生吃惊的,是这女子若有重忧,又若疲乏不堪。

  白白的脸在灯光下辉映着,似乎比白天所见更白净了。剪短的发蓬成一头,且以一只手在头上搔着。一坐倒在那张椅子上后,便双手捂了脸伏在桌前了。

  人是纵不在哭泣,已经为一种厌倦或忧愁苦恼着,想要哭泣了。

  这样的情形,若是在白天,焕乎先生所想到的,必定以为是为那所悬想的男子欺骗伤心,故独自在此暗泣。但此时却以为另为一种事了。另外一种事,谁能说不正是思量着一个男子作着那荒唐的梦而伤心呢。又谁能说不正是感着一种身世寂寞与孤独而难过呢。总之是有着痛苦,一个女子的苦痛,在对男子失望与想望两事上,还有什么?

  若果是事情所许可,焕乎先生便能凭借着一件东西沿着过去劝慰。他自己是觉得太应在一个女人身上尽一点温柔义务,故这时便俨然又以为是一个机会了。真算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不到一会儿,房子中已有了三个人,全是年青女子,看情形,便知道是他所揣测不错,是来劝慰这女人了。

  女人在一种牵扯中反而更放赖了,只见其用手捶桌子边,头却仍然伏在桌上不起。声音无从听到,看样子则女人已大声哭着了。

  怎么办?真使一面焕乎先生为难!

  看到那种混乱,焕乎先生便着急万分。只愿意把自己搀入,作一个赔礼的人。即或是过错在女人,他也愿意把赔礼作揖的一切义务由自己荆他觉得,女人的痛苦全是男子的不善,他愿意以不认识人的资格来用一种温柔克制了那眼泪,即或只此一次的义务!

  看到这种种,却终无法明白这事的原委比见到的稍多一点,焕乎先生忽又为自己难过起来,感觉到别人即或是相打相骂也仍然是有一个对手,自己则希望有一个人发气发到头上来也终无希望,便不能再在凉台上久呆,顾自百无聊赖转回房中了。

  且想着,一个大学生,与酒与眼泪连合起来,这身世的研究亦太有趣味了。

  另外他为这女人又制成一种悲哀成因。他把这悲哀安置到一件类于被欺被骗的事上去。

  ……必定是一个男子,或者便如白天所设想那类男子,把热情攻破了她最后那一道防线,终于献身了。到最后,她却又从友朋中发现了这男子在另一个朋友身上所作的同一事情,于是……该杀!……

  假若这男子这时正在此,焕乎先生的义愤,将使这男子如何吃亏!他想,“是的,这样人实应在身体上得一种报应,才能给作女子的稍稍出气!”可是他也想到自己是无从为一个人报仇,但她要的若是补偿一类事,他却可以作到的。

  什么地方有一个被人欺骗的女子,要来欺骗男子一次,或从一个痴蠢男子方面找到报复么?

  尽人来欺骗,也找不出这样一个女人啊!

  至于身为女子,在社会上来被男子一群追逐拖挽磕头作揖,终于被骗,那又正是如何平常普遍!

  在悲悯自己中,焕乎先生又想到这样徒自煎熬为赔本之事,便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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