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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管闲事的人(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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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肥转到瘦,是平常的事,因此不久少年就同那胖子编辑谈到经理猴相的远因近果。 “我们的经理,所以瘦,我猜他是有一点秘密!” “对呀!”少年觉得独有胖子有知人之明,一出口就抓到了题,“黄,你以为这秘密线索在什么地方?” “还得猜吗?我们的经理,上期报上那文章,不是一篇详细供词?” “是极了,我也以为——” “还有什么能使人瘦?除了女人。” 少年一面钦服黄胖子一面故意作为不什么了解的问:“少甫先生难道近来还有什么故事?” “近来倒不,可是——话长咧。” …… 话说得入港,经理却从会计处转回来了。讨论当然到此应暂停。胖子把一件信交经理商量,少年坐在远处一张椅上细嚼细咽胖子所说的话语。 多一种证明经理是与女人有着纠缠的缘的话,少年也在那奇怪相片加以一分的关心。将军,将军夫人,以及那七小姐……一串单个的名字,同到一堆如象恋爱,作媒,结婚,亲嘴的字言,四面八方的掷来,少年为这些来去无踪的零碎片段思想包围,人是苦恼了。 不知因何事,胖子在经理面前连说“笑话笑话”,经理也说“这真是笑话”,少年因此也想起自己所烦恼的所关心的是“笑话”。不过他同时记起,“凡事无不是可笑”一句名言,就仍然尽自己“笑话”下去了。 当天的下午,少年把肥人黄邀到公园去,结果请了将近两块钱的客。请客的结果,得了些什么?一样不得!从女人上起,胖子把无数新闻供给了少年。在少年听来:全是无用处。先是本想把相片事情同到胖子来讨论,到后见到胖子仍然是个平常人,话是平常话,平常人实不足以与言大事,在心里认失败玩一阵就分手了。 放下这事情,行着所谓“事不干己莫劳心”的金科玉律,少年便恢复到以前爽快了。然而这哪里能办到。 命运是什么?是我们常常把有凭有据的实生活丢开,虽穷虽苦也能处之泰然,但时时又会为一种虚空幻象烦恼着,求摆脱而不能摆脱。 少年是在两个礼拜以来把精神生活完全变更了。 四 “少翁,我实在想要知道你那相片的原委。” “什么相片?” “什么相片!就是那将军的小姐。” 经理迟疑不语了。脸色也变了。经理用一种疑问记号望少年,少年竟不敢再用平常态度对经理看。 编辑先生又悔不该如此说。但又深深自幸忍无可忍已说出口了,在经理方面总有一种答复。 “我不明白君定要知道这事的用意。我看你对这事也太注意了。君,这是太好管闲事,你不要红脸,我说得对不对?” 管闲事,经理的话说到少年的心里的里面。不过在经理说他以前,他想不出这是“管闲事”,脸是不得不红了。话一时也不能再说了。他不知要笑着解释是“并非管闲事”还是红着脸说“闲事不得不管”好。 少年编辑先生的忸怩情形,已为经理看得透彻到底。 “君,你一天不明白这事情你就一天不爽快。年青人多半是这样。不是么?我始终不同你说你或者还会闹出病来,这就是我的罪了。我有什么可以隐瞒的?我不是不想同你说,你是太过分的关心这事了。统统告你吧,我在年青时也因了管闲事如今才来办这一个小小画报,不然我们不会一同办事了。” 少年见经理说话时十分慨叹,就非常同情,且以为这管闲事决不会使经理生活坏下去,可相信似的,说,“是管闲事吗?那少翁可以说说。” 于是两人坐在一张沙发上,少甫讲: …… 失望了。 命运是什么?是料到这样偏那样。 经理所谈的是经理的事,与相片却无关。经理因这相片想起另一相片,因这一将军女儿,想起那一将军的女儿。其所以感慨百端,只为这女人有几分同那女人相象。这相象的事,不是很多么?不然少年见到编辑室中的钟,也不会想起朋友秋生了。 “那吗,少翁并不认识这女人了?” “什么时候我说认识她?” “那为什么……” “你是说,为什么我不要这相登载到画报上?君,我并不这样想过。不过我想拿去看一看。君到后又把第二张送来,我倒莫名其妙了。第二张是一个日本女明星,可以瞧,——”经理把那第二次寄来的相片取出给少年看。少年不很信任那样把那相片反复瞧看,又去同那放在一旁的封面印证,都可断定经理所说无虚语。编辑先生不知怎样说为好。 “那……少翁这寄件人是谁?” “是我们社中一个老朋友,现篆…,不知道么?” “我以为……”…… 回到编辑室的少年,象忽然心上掉下了一件东西,立时觉得无聊起来。倘若说先时生活是充实异常,则这时已在精神生活方面成了荡然无存的破落户了。 一个画报的编辑先生,若果是不幸具有那种管闲事脾气,爱在一件平常事上幻着许多好景致,那他有的是机会。 又是另外的一天,少年碰到那位秋生君,谈到经理的故事,少年编辑先生以为这真不值得许多人注意。然而到少年发现真不值得注意时,每天在《银光画报》编辑室那秋生式的圆形的钟,倒有时时刻刻注意必要了。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二十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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