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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雏(5)


  王军官一跳而起,拖出箱子一看,发现日前为太太兑换的金饰同钞票,全在那里,还有那枝手枪,也搁在那里,不曾有人动过。他一面搜检其他一个为朋友们代买物件所置的皮箱,一面同我说:“这小土匪,我看不出他会逃走!”看到另外一口箱子也没有什么东西失掉,王军官松了一大口气,向我摇着头说:“不会逃走,不会逃走,一定是两人看戏散场太晚,恐怕责备不敢回来了。一定是被野鸡拉去了。上海野鸡这样多,我这营长到乡下的威风,来到这生地方被她们一拉也得头昏,何况我那个宝贝。我真为他们担心。”

  我摇头否认这种设想,“恐怕不是这样,我那个学士,他把军服也带走了。”

  王军官先还笑着,因为他见到自己重要东西没有失掉,所以总以为这两个人是被妓女扣留到那里过夜的,所以还露着羡慕的神气,笑说他的“将军”倒有福气。他听到我说是小兵军服也拿走了,才相信我的话,大声的辱骂着“杂种”,同时就打着哈哈大笑。他向我笑着说:“你六弟说这小子心野得很,得把他带回去,只有他才管得住这小土匪,不至于多事,话有道理。我还没有和你好好的来商量,事情就发生了。我想不到是我那个将军居然也想逃走,你看他那副尊范,居然在那全是板油的肚子里,也包得有一颗野心。他们知道逃走也去不远,将来终有方法可以知道所去的地方,恐怕麻烦,所以不敢偷什么东西。……”说到这里,这军官突然又觉得这事一定另外还有蹊跷了,因为既然是逃走,一个钱不拐去,他们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若说别处地方有好事情干,那么两个宝贝又没有枪械,徒手奔走去会做出什么好事情?

  他说:“这个事我可不明白了!我不相信我那个将军,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比他原来的生活还好!你瞧他那样子,是不是到别的地方去就可以补上一个大兵的名额?他除了河南人耍把戏,可以派他站到帐幕边装傻子收票以外,没有一个去处是他合式的地方!真是奇怪的世界,这种傻瓜还要跳槽!”

  我说:“我也想过了,我那一位也不应当就这样走去的。

  我问你,你那将军他是不是欢喜唱戏?他若欢喜唱戏,那一 定是被人骗走了。由他们看来,自然是做一个名角也很值得冒一下险。”

  王军官摇着头连说:“绝对不会,绝对不会。”

  我说:“既不是去学戏,那真是古怪事情。我们应当赶即写几个航空信到各方面去,南京办事处,汉口办事处,长沙,宜昌,一定只有这几个地方可跑,我们一定可以访得出他们的消息。明天早上我们两人还可到车站上去看看,到轮船上去看看。”

  “拉倒了罢,你不知道这些土匪的根基是这样的,你对他再好也无益处。不要理他们算了。这些小土匪,有许多天生是要在各种古怪境遇里长大成人的,有些鱼也是在逆水里浑水里才能长大。我们莫理他,还是好好睡觉罢。”

  我这个老同学倒真是一个军人胸襟,这件事发生后,骂了一阵,说了一阵,到后不久依然就躺在沙发上呼呼睡着了。

  我是因为告他不能同谁共床,被他勒到一个人在床上睡的。想到这件事情的突然而至,而为我那个小兵估计到这事不幸的未来,又想到或者这小东西会为人谋杀或饿死,到无人知道的什么隐僻地方,心中轮转着辘轳,听着王军官的鼾声,响四点钟了我才稍稍的合了一下眼。

  第二天八点,我们就到车站上去,到各个车上去寻找,看到两路快慢车的开去后,又赶忙走到黄浦江边,向每一只本日开行的轮船上去探询。我们又买了好几份报纸,以为或者可以得到一点线索,结果自然什么也没有得到。

  当天晚上十一点钟,那个王军官一个人上车过南京去了,我还送他到车上去。开车后,我出了车站,一个人极其无聊,想走到北四川路一个跳舞场去看看,是不是还可以见到个把熟人。因为我这时回去,一定又睡不着。我实在不愿意到我那住处去,我想明天就要另外搬一个家。我心上这时难受得很,似乎一个男子失恋以后的情形,心中空虚,无所依傍。从老靶子路一个人慢慢儿走到北四川路口,站了一会,见一辆电车从北驶来,心中打算不如就搭个车回去,说不定到了家里,那个小兵还在打盹等候着我回来!

  可是车已上了,这一路车过海宁路口时,虹口大旅社的街灯光明烛照,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临时又觉得不如在这旅馆住一夜,就即刻跳下了车。到虹口大旅社我看了一间小小房间,茶房看见我是单身,以为我或者是来到这里需要一个暗娼作陪的,就来同我搭话,到后见我告他不要什么,只嘱咐他重新上一壶开水就用不着再来时,他看到我抑郁不欢,或许猜我是来此打算自杀的人。

  我因为上一晚没有睡好,白天又各处奔走累了一天,当时倒下去就睡着了。

  第二天大清早我回到住处,计划搬家的事,那个听差为我开门时,却告我小朋友已经回来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心中说不分明的欢喜,一冲就到三楼房中去,没有见到他。又走过亭子间去,也仍然没有见到。又走到浴间去找寻,也没有人。那个听差跟在我身后上来,预备为我升炉子,他也好象十分诧异,说:“又走了吗?”

  我还以为他或因为害羞躲在床下,还向床下看过一次。我急急促促的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什么时候到这儿来?”

  听差说:“昨天晚上来的,我还以为他在这里睡。”

  我说:“他没说什么话吗?”

  听差说:“他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没说别的了吗?”

  “他说他饿了,饭还不曾吃,到后吃了一点东西,还是我为他买的。”

  “一个人吗?”

  “一个人。”

  “样子有什么不同吗?”

  听差好象不明白我问他这句话的意义,就笑着说:“同平常一样长得好看,东家都说他象一个大少爷。”

  我心里乱极了,把听差哄出房门,訇的把门一关,就用手抱着头倒在床上睡了。这事情越来越使我觉得奇怪,我为这迷离不可摸捉的问题,把思想弄成纷乱一团。我真想哭了。

  我真想殴打我自己,我又来深深的悔恨自己,为什么昨天晚上没有回来!我又悔恨昨天我们为了找寻这小兵,各处都到过了,为什么不回到自己住处来看看!

  使我十分奇怪的,是这小东西为什么拿了衣服逃走又居然回来?若说不是逃走,那这时又到哪里去了呢?难道是这时又跑到大中华去找我们,等一会儿还回来吗?难道是见我不回来,所以又逃走了吗?难道是被那个“将军”所骗,所以逃回来,这时又被逼到逃走了吗?

  事情使我极其糊涂,我忽然想到他第二次回来一定有一种隐衷,一定很愿意见见我,所以等着我,到后大约是因为我不回来,这小兵心里害怕,所以又走去了。我想到各处找寻一下,看看是不是留得有什么信件,以及别的线索,把我房中各处皆找到了,全没有发现什么。到后又到他所住的房里去,把他那些书本通通看过,把他房中一切都搜索到了,还是找不出一点证据。

  因为昨天我以为这小兵逃走,一定是同王军官那个勤务兵在一处,故找寻时绝不疑心他到我那几个熟人方面去。此时想起他只是一个人回来,我心里又活动了一点,以为或者是他见我不回来,所以大清早走到我那些朋友处找我去了。我不能留在住处等候他,所以就留下了一个字条,并且嘱咐楼下听差,倘若是小兵回来时,叫他莫再出去,我不久就会回来的。

  我于是从第一个朋友家找到第二个朋友家,每到一处当我说到他失踪时,他们都以为我是在说笑话,又见到我匆匆忙忙的问了就走,相信这是一个事实时,就又拦阻了我,必得我把情形说明,才许我脱身。我见到各处都没有他的消息,又见到朋友们对这事的关心,还没有各处走到,已就心灰意懒明白找寻也是空事了。先前一点点希望,看看又完全失败,走到教小兵数学的教授家去,他的太太还正预备给小朋友一枝自来水笔,要××教授今天下半天送到我住处去,我告他小兵已逃走了,这两夫妇当时惊诧失望的神气,我真永远忘不了。

  各处绝望后,我回家时还想或者他会在火炉边等我,或者他会睡在我的床上,见我回来时就醒了。听差为我开门的样子,我就知道最后的希望也完了。我慢慢的走到楼上去,身体非常疲倦,也懒得要听差烧火,就想去睡睡,把被拉开,一个信封掉出来了。我象得到了救命的绳子一样,抓着那个信封,把它用力撕去一角,上面只写着这样一点点话:“二先生,我让这个信给你回来睡觉时见到。我同三多惹了祸,打死了一个人,三多被人打死在自来水管上。我走了。

  你莫管我,请你暂时莫同参谋说。你保佑我罢。”

  为了我想明白这将军究竟因什么事被人打死在自来水管子上,自来水管又在什么地方,被他们打死的另外一个又是什么人,因此那一个冬天,我成天注意到那些本埠新闻的死亡消息,凡是什么地方发现了一个无名尸首时,我总远远的跑去打听。但是还仍然毫无结果。只有一次听到一个巡警被人打死的消息,算起日子来又完全不对。我还花了些钱,登过一个启事,告诉那个小兵说,不愿意回来,也可以回湖南去,我想来这启事是不是看得到,还不可知,若见到了,他或者还是不会回湖南去的。

  这就是我常常同那些不大相熟爱讲故事的人说笑话时,说我有一个故事,真象一个传奇,却不愿意写出这原因!有些人传说我有一个稀奇的恋爱,也就是指这件事而言的。有了这件事以后,我就再也不同我的六弟通信讨论问题了。我真是一个什么小事都不能理解的人,对于性格分析认识,由于你们好意夸奖我的,我都不愿意接受。因为我连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子,还为他那外表所迷惑,不能瞭解,怎么还好说懂这样那样。至于一个野蛮的灵魂,装在一个美丽盒子里,在我故乡是不是一件常有的事情,我还不大知道;我所知道的,是那些山同水,使地方草木虫蛇皆非常厉害。我的性格算是最无用的一种型,可是同你们大都市里长大的读书人比较起来,你们已经就觉得我太粗糙了。

  一九三一年五月十五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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