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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在栗林中(3)


  一线日光在女孩脸上正作了一种神奇的光辉,女孩子晃动那个美丽的头颅,听到这个话后,这边转转,那边转转,逃避到那一线日光,到后忽然就停住了,便轻轻的说:“风车儿成天团团转,风过后它也就板着脸。”

  说了又自言自语的说:

  “朝阳花可不容易作,
  风车儿未免太活泼。”

  但一切事情却并不那么完全弄糟,女孩子的机智和天真是同样在人格上放光的东西,一面那么制止到这个客人对于她的荒唐妄想,一面却依照了陌生人的要求,在那栗树浮起的根上,很安静的坐下了。她坐在陌生人面前,神气也那么见得十分自然,毫不慌张,因此使城市中人在说话的音调上,便有一点儿发抖。等到这陌生男子把话说过后,不能再说了,就把嘴角缩拢,对陌生的客人作了一个有所惑疑的记号。低低的说道:“好看的云从不落雨,好看的花从不结实。”

  见陌生人不作声,以为不大明白那意思了,就解释着:“好听的话使人开心,好听的话不能认真。”

  城市中人便作了一些年青男子向一个女子的陈诉;这陈诉带了××人所许可的华丽与夸张,自然是十分动人的。他把女人比作精致如美玉,聪明若冰雪,温和如棉絮。他又把女人歌声比作补药,眼光比作福祐。女人在微笑中听完了这远方人混和热情与聪明的陈诉,却轻轻的说:“客人口上华丽的空话,豹子身上华丽的空花;一面使人承认你的美,一面使人疑心你有点儿诡。”

  说到末了时,便又把头点点,似乎在说:“我明白,我一切明白,我不相信!”这种情形激动了城市中人的血流,想了一会,他望到天,望到地,有话说了。他为那个华丽而辩护:“若华丽是一种罪过,天边不应挂五彩的虹;不应有绿草,绣上黄色的花朵;不应有苍白星子,嵌到透蓝的天空!”

  女孩子不间断的把头摇着,表示异议。那个美丽精致的头颅,在细细的纤秀颈项上,如同一朵百合花在它的花柄上扭动。

  “谁见过天边有永远的虹?
  问星子星子也不会承认。
  我听过多少虫声多少鸟声,
  谎话够多了我全不相信。”

  城市中人说:

  “若天上无日头同雨水,
  五彩虹自然不会长在眼前,
  若我见到你的眼睛和手臂,
  赞美的语言将永远在我的口边。”

  女孩子低声的说了一句“呵,永远在口边,也不过是永远在口边!”自己说完了,又望望面前陌生客人,看清楚客人并不注意到这句话,就把手指屈着数下来,一面计数一面说:“日头是要落的,花即刻就要谢去,脸儿同嘴儿也容易干枯,”数完了这四项,于是把两只圆圆的天工制作的美丽臂膀摊开,用一个异常优美风度,向陌生人笑了一下,结束了她的意见,说了下面的话:“我明白一切无常,一切不定,无常的谎谁愿意认真去听?”

  一个蜂子取了直线由西向东从他们头上飞过去,到后却又飞回来,绕了女孩子头上盘旋一会,停顿在一旁竹篮的花上了。这蜂子帮助了城市中人的想象。

  “正因为一切无常,一切在成,一切要毁。
  一个女人的美丽,最好就是保存在她朋友的记忆里。
  不管黄花朱花,从不拒绝蜂子的亲近,
  不拘生人熟人,也不应当拒绝男子的尊敬。”

  女孩子就说:

  “花朵上涂蜜想逗蜂子的欢喜,
  言语上涂蜜想逗女子的欢喜:
  可惜得很——
  大屋后青青竹子它没有心,
  四月里黄梅天气它不会晴。”

  城市中人就又引了龙朱的一些金言,巫师的一些歌词,以及从那个一地之长的总爷方面听来的××人许多成语,从天上地下河中解释到他对于她所有的尊敬,这种动人的诉说,却只得到下面的反响。

  “菠菜桐篙长到田坪一样青,
  这时有心过一会儿也就没有心。”

  把话说过后,乘到陌生人低下头去思索那种回答的言语时,这女孩子站了起来,把篮子挂在手腕上,好象一枝箭一样,轻便的,迅速的,向栗林射去,一会儿便消灭了。

  城市中人望到那个女孩子所去的方向,完全痴了。可是他到后却笑了,他望过无数放光的星子,无数放光的宝石,今天却看到了一个放光的灵魂。他先是还坐到栗林里渗透了灿烂阳光的落叶上面,到后来却到那干燥吱吱作响的落叶上面了。

  “家养的鸟飞不远,”这句话使他沉入深邃的思索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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