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沈从文 > 凤子 | 上页 下页
五、一个被地图所遗忘的地方(2)


  这种估计并没有多少错误。这个一方之长的寨主,是正将接待他的朋友,到他那一个寨上去休息的。因为两匹马已并排走去,那风仪不俗的本地重要人物说话了。

  “老师,你一定很累了!”

  另一个把头摇摇,却微笑着。

  那人便又接到说,“老师,读佛家所著的书,走××地方的路,实在是一种讨厌的事,我以为你累了!”

  城里那一个人回答这种询问,“总爷,我完全不累。在这段长长的路上,看到那么多新鲜东西,我眼睛是快乐的,听到你说那么多智慧言语,我耳朵是快乐的。”说过后自己就笑了。因为对比的言语,一种新的风格的谈话,已给这城市里人清新的趣味,同伴说了很久,自己却第一次学到那么说了。

  在他们的谈话中,一则因为从远处来,一则因为是一地之长,那么互相尊敬到对面的身分,被称作“老师”同“总爷”,却用了异常亲切的口吻说到一切。那个城市中人,大半天来就对于同伴的说话,感到最大的兴味,第一次摹仿并不失败,于是第二次摹仿那种口吻,说到关于路的远近。他说:“总爷,你是到过京里的,北京计算钱的数目,同你们这一边计算路程,都象不大准确。”

  那个总爷对这问题解释了下面的话,“老师,你说的对。这两处的两样东西,都有点儿古怪。这原因只是那边为皇帝所管,我们这边却归天王所管。都会上钱太重要,所以在北京一个钱算作十个;这乡下路可太多了一点,所以三里路常常只算作一里。……另外说来,也是天王要我们‘多劳苦少居功’的意思。这意思我完全同意!我们这里多少事全由神来很公正的支配,神的意思从不会和皇帝相同的!”

  “你那么说来,你们这里一切都不同了!”

  “是的,可以说有许多事常常不同。你已经看过很多了。

  再说,”那总爷说时用马鞭指到路旁一堆起虎斑花纹红色的草,“老师,你瞧,这个就将告给你野蛮地方的意义。这颜色值得称赞的草,它就从不许人用手去摸它折它。它的毒会咬烂一个人的手掌,却美丽到那种样子。”

  “美丽的常常是有毒的,这句格言是我们城中人用惯了的。”

  “是的,老师,我们也有一句相似的格言,说明这种真理。”

  “这原是一句城里人平常话,恰恰适用到总爷所说的毒草罢了。至于别的……譬如说,从果树上摘下的果子,从人口中听到的话,决不会成为一种毒药!”

  总爷最先就明白了城里人对于谈话,无有不为他那辞令拜倒的。听到这种大胆的赞美,他就笑了一下。这个在堡寨六十里内极有身分的人物,望到年纪尚青的远客,想起另外一点事情了。“老师,你的说明不很好。我仍然将拥护那一句格言。照我的预感,你到了那边,你会自己否认你这个估计的不当。言语实在就是一种有毒的东西!你那么年青,一到了那里,就不免为一些女孩子口里唱出的歌说出的话中毒发狂。我那堡子上的年轻女人,恰恰是那么美丽,也那么十分有毒的!”

  城市中人听到这个稍带夸张的叙述,就在马上笑着,“那好极了!好烧酒能够醉人,好歌声也应当使人大醉;这中毒是理所当然的。”

  “好看草木不通咬烂手掌,好看女人可得咬烂年青人心肝。”

  “总爷,这个不坏。到了这儿,既然已经让你们这里的高山阔涧,劳累到我这城市中人的筋骨,自然也就不能拒绝你们这地方的女孩子,用白脸红唇困苦到我的灵魂!”

  “是的,老师。我相信你是有勇气的,但我担心到你的勇气只能支持一时。”

  “乡下人照例不怕老虎,城里人也照例不怕女人。我愿意有一个机会,遇到那顶危险的一个。”

  “是的,老师。假若存心打猎,原应当打那极危险的老虎。”

  “不过她们性情怎么样?”

  “垄上的树木,高低即或一样,各个有不相同的心。”

  “她们对于男子,危险到什么情形,我倒愿意听你说说。”

  “爱你时有娼妓的放荡,不爱你时具命妇的庄严。”

  “这并不危险!爱人时忘了她自己,不爱人时忘了那男子,多么公平和贞洁!”

  “是的,老师,这是公平的。倘若你的话可以适用到这些女孩子方面,同时她们还是贞洁的。但一个男子,一个城里人,照我所知,对于这种个性常常不能同意。”

  “我想为城里人而抗议,因为在爱情方面,城里人也并就不缺少那种尊敬女子自由的习惯。”

  “是的,一面那么尊敬,一面还是不能忍受。照龙朱所说,镇筸女子是那么的:朱华不觉得骄人,白露不能够怜人。意思是有爱情时她不骄傲,没有爱情时她不怜悯。女孩子们对于爱情的观念,容易苦恼到你们年青男子。”

  “总爷,我觉得十分荣幸,能够听到你引用两句如此动人的好诗。其实这种镇筸女子的美德,我以为就值得用诗歌来装饰的。我是一个与诗无缘的人,但我若有能力,我就将作这件事。”

  “是的,老师。把一个镇筸的女孩子聪慧和热情,用一组文字来铺叙,不会十分庸俗难看。镇筸女孩子,用爱情装饰她的身体,用诗歌装饰她的人格,这似乎也是必需的。作这件事你是并不缺少这种能力的,我却希望你有勇气。不过假若这种诗歌送给城市中先生小姐们去读,结果有什么益处?他们将觉得稀奇,那是一定的,完全没有益处!”

  “总爷,我不同意这个推测。我以为这种诗歌,将帮助他们先生小姐们思索一下,让他们明白他们以外还有些什么东西,尽他们多知道一点。”

  “是的,老师。我先向你告罪,当到你城里人我要说城里人几句坏话。我以为城里人是要礼节不要真实的,要常识不要智慧的,要婚姻不要爱情的。城市中的女子仍然是女子,同样还是易于感动富于幻想,那种由于男子命运为命运的家婆观念,或者并不妨碍到对她对这种诗歌的理解。但实在说来,她们只需要一本化装同烹饪的书,这种诗歌并不是她们最需要的。至于男子,大家不是都在革命么?那是更不需要的!并且我同你说,你若和一个广东人描写冰雪,那是一种极费力的说明,他们不相信的。你同城市中人说到我们这里一切,也不能使他们相信。一切经验才能击碎人类的顽固,因为直到此时为止,你就还不十分相信我所说的女人热情有毒的意义,就因为你到如今还不曾经验那种女子。”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