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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晚会(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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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招待员的责任!把一个讲演人请来,竟不认识,竟把他赶到一个角落去坐! 讲台上,新来了两个年青女人,白的裙裳,把大家的眼睛都吸住。这是本日介绍讲演人诗歌的两位女士。 女人,手上各拿了一束稿件,到了台上后,听到下面间时而起的略近于玩笑的掌声,大致是想起别的什么事,坐下后,脸忽儿红起来,不久,又从讲台旁那小个小门走去了。 主席又起立。 “诸位,我们可敬的洪先生这时还不见来,不知是什么缘故。或者是洪先生不屑来此吧,我想是不会的。先生和我们虽很生疏,但我们对先生一番诚意,先生是总很了解的。刚才打了一个电话,公寓中,说先生早出来了。先生不来,真是我们无福,无从来亲炙先生言论与丰采……”少年不能再忍了,奋然立起身来,后面那汉子,凶凶的,从后面伸出一只大手来按着了他。“先生,安静一点!再这样,就请先生出去!” 少年脸红起,对那汉子微笑,“朋友,这是一个误会,你不能用较和气一点的眼光看我么?” 那汉子却是不齿。 他还想再说一句,但汉子的脸已朝到另一个方向去了。 他又起立。 “招待员!招待员!”汉子竟大喊起来。他只得坐下。 另一个长衫招待员,挥着扇子走到汉子这边。 汉子愤愤的说,“请问问这先生,是什么意思,屡次站起妨碍别人!” 少年呐呐的说,“我,我是为人请……”“我们得请招待员为大家把这先生请出去,倘若是鬼请了他来的话!”另一个与汉子同一列的汉子说。 “好好,诸位忍耐一点吧。先生,请你也不必再那么站起来,”招待员,又扬了手请别个座上人坐下。“诸位,并没有事,大家安静一点吧,我们可敬的洪先生,再等一会儿就要来了!” 全场的头,为汉子大声的喊嚷,已全掉到这一方来了。这边的交涉时,大家听到另一汉子说是要请少年出去的话,于是喊“好”喊“赞成”的就这里那里都是。且各处吹口哨乱嘘,各处听到吼叫声:“赶出去!赶出去!” 少年听到这些好话,就出于对他怀了敬爱来听讲演的青年人口中,头象昏了,忙用两只手去掩了耳朵。 主席又在台上开口了,“请大家安静一点,没有事!没有事!我们所敬爱的洪先生会要来了!请大家维持秩序,安安静静坐一下,不然,我们的洪先生见到这样子,会要笑话!” 少年又起身,仍然是一只有力的大手,从后面伸出把他按下。“你干吗?” 他嗫嗫嚅嚅说:“朋友,请放我,我要走了!”汉子的手,立时即松开。 他站起来四处一望。许多黑头发下隐藏着的圆的大黑亮眼睛,也正望着他这一边。他冷冷的又很伤心的做了一个微笑,一折身把身子消失到会场入口处那一堆人中间去了。 汉子见少年离了座位,心上象卸除了多少担负的样子,重重的嘘了一口气,脸即刻变成愉快和平了。一些年青人,见到少年在身旁挤出去,便打着哨子相送,小姐们,也象送走了一件可憎东西一样。一团灰色的影子,终于出了会场! “诸位,索性再等一会,现在才八点四十五分。”大家用鼓掌来同情主席所提的议,于是仍然等候下来。 赶逐了少年的那汉子,对座旁一人说,“怕是不会来了,真是我们无福一聆这位先生的谈吐!” “要他来的不来,不要他来的却费了许大的力才能赶走!” 另一个人接着说。 汉子想到适间那一场戏,就笑了。那人也笑。 “无论如何,到十点也不为晚!”一个女人同身边女伴说。 “我们还可以听密司周读诗,”同伴那么应。 有人已在打盹。 另外,一个记者,摩挲他那已把片子上好,只预备把镁丝一燃就来拍照的摄影匣。把预备燃点镁丝的火柴,划来吸了烟,已吸了三枝。 另一记者,钢笔从衣襟取下,记录了一段会场全貌,把主席的说话也录下了,这时却极无聊。 主席只坐在主席台上发呆。 那两个美术学校学生,不能忍耐,却比赛画起前一排的女人男人头来了。 到了九点,主席又起立, “我们的洪先生还不见来!依兄弟愚见,大家再等半小时。 纵不来,也表示了我们大家对洪先生的敬意,明日再派代表去到洪先生处邀请,不知诸位以为何如!” 全场拍掌,大喊赞成。 掌声停后,原在少年身后那汉子忽起立了。 “鄙人还有一句话要说!”汉子大声说,“主席先生主张是再候半小时,大家一致通过了。洪先生是我们青年人中最可敬的一个朋友,是一个思想的先驱者,是一盏明灯,是值得我们佩服的人,尤其是兄弟,对先生有深切的企慕。我以为把三十分钟加一倍,索性改成一点,到了十点若还不来,大家再散,要求主席先生另约洪先生给我们一个亲近的机会,请先生多给我们一点精神的粮食,我们好把生活充实一点,不知诸位以为——”“赞成!赞成!”不让他说完,掌声就如暴雨落到全会常全会场,在一种新的期待中,旋即冷静下来了。 再说我们少年,用力挤出会场后,便见到场外还有许多许多是无从入场的人,在墙边倚着。“都是一群可爱的朋友,”想着,所有的气愤全消了。对到会场大门电灯下,贴了一张黄纸,走拢去看时,才知道是一张欢迎他的秩序单子。 慢慢的出了学校大门,在一些洋车马车中找到了出路,沿到马路走去,一直就到了单牌楼大街。马路上,各样车子成列的走动着,铃子叮叮的响。钟表铺,点心铺,比白日来得辉煌许多了。澡堂子远远的挂得颇高的灯,如同天上的星子一样。 踱着慢步,他终于来到一家点心铺门口。玻璃柜里陈列了五色的糖果,梭子形长面包,牛舌稣,黄油卷……还没有吃夜饭的他,只好让这些东西把他引诱进到那铺有许多伤痕的漆布小桌旁边去了。 会场中那一群傻子呢,当真是一直候到十点零五分方才宣告散会。 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日,北京作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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