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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的前一天(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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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一枪”者,原来是把烟泡安置在烟斗火口妥当后,双手横递过去的一种事情。这人是真有点仙气的人了。他见到这书记官无人无我的解脱情形,他只能笑。书记官同他大约是无仇恨的,所以就从不曾把烟枪给他。这时,他倒很愿在灯旁靠靠,只要书记官说一声请,就倒下了。 书记官自己吸了一泡烟,喝了一口茶,唱了一声“提起了此马来头大,”摇摇的举起了身子。 他见到这样子,如同见到那火夫相打相扑一样的难受,以为不走可不行了,就告辞。 “要走了。” “谈谈不好么?” “想要到别处去看看。” “要书看不要,这里很多,随便拿几本去。” “不想看书,有别的事要做。” “不看书是好的,象你这样年纪,应当做一点不庄重的事情,应当做点冒险事情,才合乎情调。告给我,在外面是不是也看上过什么女子没有?若是有了,我是可以帮忙的,我极会做媒,请到我的事总不至于失败。” “将来看,或者有事情要麻烦书记官的。” “很有些人麻烦我,我的副兵早看透了我,处处使我为难,也奈何他不得。” “书记官,那再会。” “明天会。” 他于是从那嵌有“入相”二字匾额的门后下楼了,书记官送到楼口,还说明天再见。 他下了楼,天气仍然很早,离入夜总还有三个小时。 今天的天气真似乎特别了,完全不象往天那么容易过去,他在太阳下再来想想消磨这下半日的方法,又走到一个洗衣处去还帐。到了洗衣服那人家,正见到书记官的小副兵从那屋里出来,象肚中灌了三两杯老酒,走路摇摇摆摆,送出大门的是那个洗衣妇人。将要分手,这小副兵望了一望,见无上司,就同妇人亲了一个嘴。妇人关上腰门,副兵赶快的走了,他才慢慢的走过去拍门。妇人出来开门,见到来的是长得整齐出众的人物来了,满脸堆笑,问是洗了些什么衣,什么号码。 “不是洗衣,我来还你点钱,前些日子欠下的。” “副爷要走了吗?” “不。因为手边有钱,才想到来还你的!” “点点儿衣服那算什么事?” “应当要送的。” “什么应当不应当,……”妇人一面说,一面系裤子,裤子是松了还是故意,他是不明白的。 单看到这妇人眉眼的风情,他就明白书记官那不到十五岁年龄的小护兵,为什么迟迟不回营的理由了。他明白这妇人是同样的如何款待了营中许多年青人的。他记起书记官说的笑话,对于这妇人感到一种厌烦,不再说什么话,就把应当给她的四百钱掏出,放到这人家门边一条长凳上,扬长的走了。 奇怪的是天还那样早,望它即刻就夜简直是办不到。他应当找一点能够把时间忘去的事情做做,赌博以及别的,可惜他又完全不熟。 兵士的揪打,火夫的戏谑,书记官的烟枪,洗衣妇人的风情,都各有其主,非为他而预备得如此周全。在往日,这一切,似乎还与他距离极近,今天则仿佛已漠不相关了。 他数了一数板袋中所有的钱,看够不够买半斤糖,钱似乎还多,就走到庙前大街去。 大街上,南食店杂货店酒店铺柜里,都总点缀了一两个长官之类。照例这种地方是不缺少一个较年青的女当家人,陪到大爷们谈话剥瓜子的。部中人员既终日无所事事,来到这种地方,随意的调笑,随意的吃红枣龙眼以及点心,且一面还可造福于店主,因为有了这种大爷们的地方,不规矩的兵士就不敢来此寻衅捣乱,军队原就是保国保民的,如此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副官,军法,参谋,交际员,军需,司务长,营副,营长,支队长,大队长……若是有人要知道驻在此地的一个剿匪司令部的组织,不必去找取职员名册,只要从街南到街北,挨家铺子一问,就可以清清楚楚了。他们每天无事可做,少数是在一种热情的赌博中消磨了长日,多数是各不缺少一种悠暇的情趣坐在这铺柜中过日子的。他们薪水不多却不必用什么钱。他们只要高兴,三五个结伴到乡下去,藉口视察地形或调查人口,团总之类总是预备得很丰盛的馔肴来款待的。 他们同本地小绅士往来,在庆吊上稍稍应酬,就多了许多坐席的机会。他们都能唱一两段京戏,或者《卖马》,或者《教子》,或者《空城计》、《滑油山》,其中嗓子洪亮的实不乏其人,在技术上,也有一着衣冠走上台去,就俨然有余叔岩扮刘备的神气的。他们吃醉了酒,平素爱闹的,就故意寻衅吵一会儿,或者与一个同僚稍稍动点武,到明天又同在一桌喝酒,前嫌也就冰释了。 总之他们是快乐的,健康的,不容易为忧愁打倒也不容易害都会中人杂病的。 他在一个槽坊发现了军法长,在一个干鱼店又发现了交际长同审计员,在一个卖毛铁字号却遇到三个司书生。不明白他们情形的:还会以为是这人家的中表亲,所以坐在铺子里喝茶谈天,不拘内外。 他不能不笑。 他到了他所要到的那个糖铺门前,要进去,就听见里面有人喊闹,又有人劝,原来正有许多人坐在堂屋中猜拳吃酒。 他装作无心的样子慢慢走近这铺子,看到三个上司在里面,就索性走过这一家了。 一切空气竟如此调和,见不出一点不妥当,见不出一点冲突。铺子里各处有军官坐下,街上却走着才从塘里洗澡回来的鸭子,各个扁着嘴呷呷的叫,拖拖沓沓的在路中心散步,一振翅则雨点四飞,队伍走过处,石板上留下无数三角形脚迹。全街除了每一处都有机会嗅闻得到大烟香味外,还有一个豆腐铺,泡豆子的臭水流到街上发着异味,有白色泡沫同小小的声音。 不知从什么地方而来,来到这里解送犯人的,休息在饭馆里。三五个全副武装的朋友蹲到灶边烘草鞋。犯人露出无可奈何的颜色,两手被绳子反缚,绳的一端绑在烧火凳上或廊柱上。饭店主人口上叼着长烟袋,睥睨犯人或同副爷谈天。 求神保佑向神纳贿的人家,由在神跟前当差的巫师,头包了大红绸巾,双手持定大雄鸡,很野蛮的一口把鸡头咬下。 主人一见红血四溢,便赶忙用纸钱蘸血,拔鸡胸脯毛贴到大门上,于是围着观看的污浊小孩,便互相推挤,预备抢爆仗。 街上卖汤圆的,为一些兵士包围,生意忙到不知道汤圆的数目,大的桶锅内浮满了白色圆东西,只见他用漏瓢忙舀。 ………… 一切都快与他离开了。这一切一切,往日似乎全疏忽过去,今天见到为一种新的趣味所引起,他在一种悒郁中与这些东西告别了。 他又不买糖了,走到溪边去,果然如书记官所说,溪中桃花水新涨,鱼肥了。许多上年纪的老兵蹲在两岸钓鱼,桥头上站了许多人看。老兵的生活似乎比其他人更闲暇了,得鱼不得鱼倒似乎满不在乎,他们象一个猫蹲到岸旁,一心注意到钓竿的尖与水面的白色浮子。天气太暖和了,他们各把大棉袄放到一旁,破烂的军服一脱,这些老兵纯农民的放逸的与世无关的精神又见出了。过年了他们吃肉,水涨了他们钓鱼,夜了睡觉,他们并不觉得他们与别人是住在两个世界。 他就望到这些老兵,一个一个望去,溪的一带差不多每两株杨柳间便有一个这样人物。静极了,除了水在流,没有其它声音。间或从一个人口里喷出一口烟,便算是在鱼以外分了这种人心的事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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