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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墨医生(4)


  “这一点我可用不着信仰了。可是我同你说说我的感想吧。若是有什么人问到我:若墨大夫,你平生最讨厌的什么?我将回答:我讨厌青年会式的教徒,同自作多情的女子。这两种人在我心上都有一个位置,可是却为我用一种鄙视感情保留到心上的。”

  综合而言,我知道医生存三种不可通融的主张了,就是讨厌前面两样人以外还极端怀疑中国共产党革命。

  我有一种成见,就是对于这个朋友的爱憎,不大相信得过。我不愿再听下去,听下去伤了我对于女人以及对于几个在印象中还不十分坏的教会朋友的情感。尤其是说到女人,我记起一件事情来了。另外一个朋友昨天还才来了一封信,说到有一个牧师的女儿,不久就要到青岛来,也许还得我为她找寻一个住处。这女人为的是要在青岛休养几个礼拜的胃病,朋友特意把她介绍给我,且告给我这个女人种种好处。朋友意思似乎还正因为明白我几年来在某一方面受了些折磨,把这个女人介绍到青岛来,暗示我一切折磨皆可以从这方面得到取偿。照医生说来,这女人却应当是双料讨人厌烦的东西了。

  我忽然起了一种好事的感觉,心想等着这女人来时,若果女人是照到朋友所说那样完美的人,机会许可,我将让一个方便机会,把这双料讨厌东西介绍给医生,看看这大夫结果如何。这点动机在好事以外还存了另外一份心事,就是我亲眼看到我的朋友,尽管口上那么厌恶女人,实在生活里,又的的确确需要一个当家的女人,而且这女人同他要好也比同我要好一定强多了,故当时就决定要办好这样一件事,先且不同他说什么。我打算到好几个自以为妙不可言的撮合方法,谁知这些方法到了后来完全不能适用。

  到了十点左右,两人把小艇驶回船坞,在沙滩上各人留下了一行长长的足印,回到家中时,事情太凑巧了一点,那个牧师女儿××小姐已坐在小客厅中等候我半点钟了。我同了若墨大夫走进客厅时,那牧师女儿正注意到医生给我写的一个条幅,见了我们两人,赶忙回过身来向医生行礼。她错了,她以为医生是主人,却把我当成主人的朋友了。这不能怪他,只能责备我平常对于衣帽实在太疏忽了一点,我那件中学生的蓝布大衫同我那种一见体面女子永远就只想向客厅一角藏躲的乡下人神气,同我住处那个华丽客厅实在就不大相称。我为这个足以自惭的外表,在另一时还被一个陌生拜访者把我当成仆人,问了我许多关于主人近况的话语,使我不知如何回答这关切我的好人。大家都那么习惯于从冠履之间识别对方的身分,因此我也就更容易害羞受窘了。

  可是当我的医生朋友,让人家知道我就是她所等候的人,我且能够用主人资格介绍医生给这个客人时,也许客厅中气候实在太热了一点,那个新来的客人,脸儿很红了一阵。

  牧师女儿恰恰如另一朋友在来信上所描写的一样,温柔端静,秀外慧中,像貌性情皆可以使一个同她接近的男子十分幸福。一个男子得到她,便同时把诗人的上帝同浪子的上帝全得到了。不过见面之下我就有了主意,认定这女人同医生第一面的误会,就有了些预兆。若能成为一对,倒是最理想的一对了。

  我留住了这个牧师女儿在我家中吃了一顿午饭,谈了好些闲话,一面谈话一面我偷偷的去注意医生,看他是不是因为客厅中有一个牧师的女儿,就打量逃走。看来竟象不会逃走的样子,我方放心了。在谈话中医生只默默的含着他的烟斗在一旁听着,我认为他的烟斗若不离开,实在增加了他的岁数,所以还想设法要他去掉烟斗说话。他似乎有点害羞的样子,说的话大不如两人驾船时的英气勃勃。在引导他说话时,我实在很尽了一分气力,比我作别的事困难得多。

  女人来青岛名为休养胃病,其实还象是看我的!下午我们三人一同出去为她安置住处时,一路上谈到几个熟人的胃病,牙痛病,以及其他各样事情。我就说这位医生朋友如何可以信托。且告她假若需要常常诊察,这位朋友一定很高兴作这件事,而且这事情在朋友作来还如何方便。医生听我说到这些话时,只衔着烟斗,默默的瞧着我,神气时时刻刻象在说:“书呆子,理想家,别作孽,够了,够了,这不是好差事,这不是好差事!”我也明白这不是一件好差事,却相信病人很高兴很欢喜这点建议。

  女人听我说到这个医生对于胃病有一种专长时,先前似乎还不甚相信得过,望我笑着,一面也望了一下医生。当时我不让医生有所推托,就代为答应了一切,医生听到这话仍然没有把烟斗取去,似乎很不高兴。我也以为或者他当真不大高兴,就因为我自己见着许多女人不大欢喜她时,神气也差不多同我朋友那么一样沉默的。把医生诊病事介绍妥当后,我又很悔我的孟浪,还以为等一会儿一定会被他埋怨了。

  但女人回旅馆后,医生却说:“这女人的说话同笑,真是一种有毒的危险东西。”

  我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我太明白一个端静自爱的男子,当平静的心为女人所扰乱时外表沉默的情形了。我很忠厚的极力避开同他来说到这个女子,他这时是绝不愿有谁来说到这女人的。他害怕别人提到这个名字,却自己将尽在心里念到这个使他灵魂柔软的名字。

  那牧师女儿呢,我相信她离开我们以后,她一定觉得今天的事情很稀奇,且算得出她的胃病有了那么一个大夫,四个礼拜内一定可以完全治好,心里快乐极了。

  从此以后这个医生除掉同我划船散步以外多了一件事情。他到约定的时间,总仍然口衔烟斗走到女人住处那边去。

  到了那边,大约烟斗就不常能够留到嘴边了。似乎正因为胃病最好的治疗是散步。青岛地方许多大路小径又太适宜于散步,因此医生用了一种义务的或道德的理由,陪了他的病人各处散步的事情,也慢慢的来得时间较长次数较多了。

  青岛地方的五月六月天气是那么好,各处地方是绿荫荫的。各处是不知名的花,天上的云同海中的水时时刻刻在变幻各种颜色,还有那种清柔的,微涩的,使人皮肤润泽,眼目光辉,感情活泼,灵魂柔软的流动空气,一个健康而体面心性又极端正的男子,随同一个秀雅宜人温柔的少女,清晨或黄昏,选择那些无人注意为花包围的小路上,用散步来治疗胃病,这结果,自然慢慢的把某一些人的地位要变更起来的,医生间或有时也许就用不着把烟斗来保护自己的嘴唇,却从另外一个方便上习惯另外一种嗜好了。

  当那些事情逐日在酝酿中有所不同时,医生在我面前更象年青了一点,但也沉默了一点。女人有时到我住处来,他们反而似乎很生疏的样子。女人走时,朋友就送出去,一个人很迟很迟才回来,回来后又即刻躲到他自己房中去了。两个人都把我当书呆子,因为我那一阵实在就成天上图书馆去抄书。其实我就只为给这朋友的方便,才到图书馆去作事。我从朋友沉默上明白那是什么征候,我不会弄错,我看得十分清楚,却很难受,因为当时无一个人可以同我来谈谈在客观中我所想象到的一切,我需要这样谈话的人,却没有谁可以来同我讨论这件事。

  我为这件事一个人曾记下了五十页日记,上面也有我一些轻微的忧郁。由于两人不来信托我却隐讳我,医生的态度我真不大能够原谅。

  到后来,女人有一天到我住处,说是要回北京。医生也说要回北京了。两人恰好是同过北平,同车回去也可减少路上的寂寞,所以我不能留任何一个再住一阵。请他两个人到一个地方去吃了一顿饭,就去为他们买了两张二等车票,送他们上了车。他们上车时我似乎也非常沉默,没有先前的兴致,是不是从别人的生活里我发现了自己的孤立,我自己也不大知道。总而言之我们都似乎因为各人在一种隐约中担心在言语上触着朋友的忌讳,互相说话都少了许多。临走时,两人似乎说了许多话,但我明明白白知道这是装点离别而说的空话,而且是很勉强在那里说的,所以我心里忍受着,几几乎真想窘这医生一次,要把女人来此第一天,我同医生在船上说到关于女人的话重新说说,让他在女人面前唤起一点回忆,红一阵脸。

  十个星期后医生从北平把用高丽发笺印红花的结婚喜帖寄给我,附上了一封长长的信,说到许多我早已清清楚楚的事情,那种信上字里行间充满了值得回忆的最诚实的友谊。结末却说,“那个说女人同教徒坏话的医生,想不到自己要受那么一种幸福来惩罚自己。”我有点生气,因为这两个人还不明白我早已看得十分清楚,还以为这时来告我,对于我是一种诚实的信托与感谢!我当时把我那五十多页的日记全寄去了,我让他两个人知道我不是书呆子,我处处帮了他们的忙,他们却完全不知道。

  只是十六个月,这件事就只剩下一个影子保留在我一个人记忆上了。我现在还只那么尽想象中国应当如何重新另造,很严肃的来写一本《黄人之出路》。为了如何就可以把某一些人软弱无力的生活观念改造,如何去输入一个新的强硬结实的人生观到较年青一点的朋友心胸中去,问题太杂,怯于下笔,不能动手了。那些人平时不说什么,不想什么,不写什么,很短的时间里,在沉默中做出来的事,产生出的结果,从我看来总常常是一个哑谜,一种奇迹。

  在我记忆里,这些朋友用生活造成的奇迹越来越多了。

  一九三二年,青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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