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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墨医生(2)


  医生稍稍误会了我的意思,把烟斗一抓,“不能同意!”

  他说那一句话的神气,是用一种戏剧名角,一种省议会强健分子,那类人物的风度而说的。这是他一种习惯,照例每听到我用一个文学者所持的生活多元论而说及什么时,仿佛即刻就记起了他是医生,而我却是一个神经不甚健康的人,他是科学的,合理的,而我却是病态的,无责任心的,他为了一种义务同成见,总得从我相反那个论点上来批驳我,纠正我,同时似乎也就救济了我。即或这事到后来他非完全同意不可,当初也总得说“不能同意”。我理解他这点用意,却欢喜从他一些相反的立论上,看看我每一个意见受试验受批判的原因,且得到接近一个问题一点主张的比较真理。

  我说,“那么,你说你的意见。我希望你把那点有学院气丈夫气的人生态度说说。”他业已把烟斗送到嘴边又重新取出了。

  “感情若容许我们散步,我们也不可缺少方向的认识。散步即无目的,但得认清方向。放荡洒脱只是疲倦的表示,那是人生某一时对道德责任松弛后的一种感觉,这自然是需要的,可完全不是必需的!多少懒惰的人,多少不敢正视人生的人,都借了潇洒不羁脱然无累的人生哲学活着在世界上!我们生活若还有所谓美处可言,只是把生命如何应用到正确方向上去,不逃避一切人类向上的责任,组织的美,秩序的美,才是人生的美!生命可尊敬处同可赞赏处,全在它魄力的惊人。表现魄力是什么?一个诗人很严肃的选择他的文字,一个画家很严肃的配合他的颜色,一个音乐家很严肃的注意他的曲谱,一个思想家严肃去思索,一个政治家严肃的处理当前难题。一切伟大制作皆产生于不儿戏。一个较好的笑话,也就似乎需要严肃一点才说得动人。一切高峰全由于认真才能达到。谁能缺少这两个字?人人都错误的把快乐幸福同严肃认真对立,多以为快乐是无拘束的任性,幸福是自由,严肃同认真,却是毫无生趣的死呆。严肃成就一切,它的对面只是轻福至于快乐和幸福,总常常包含了严肃和轻浮两者而言;轻浮的快乐,平常人同女子才用得着,至于一个有希望的男子,象样的男子,他不会要这个的!他一切尽管严肃认真,从深渊里探索他所需要的东西,他有他那一分孤独伟大的乐趣!你想想,在你生活中缺少了严肃,你能思索什么,能写作什么?……”

  他的辩论原来是不大高明的,他能说一切道理,似乎是由于人太诚实,就常常互相矛盾。他只知道取我相反的路线,却又常常不知不觉间引用我另一时另一事他中意了的见解来批驳我。先前我常是领导他,帮助他,使他能在“科学的”立脚点上站稳,到后来就站稳了。站稳以后慢慢的他自己也居然可以守着他的壁垒,根据他的所学,对于我主张上某一些弱点能够有所启示纠正,因此有时我也有被他难倒了。

  但这次他可错了。大体是这个大夫早上为我把了一阵脉,由于我的神经不大健全,关心到我的灵魂也有了些毛病,他临时记起他作医生的责任,因此把话说得稍多了一点。并且他说到后来有了矛盾,忘记了某一部分见解,就正是我前些日子说到的话,无意中记忆下来,且用来攻打我,使我觉得十分快乐。这个人的可爱处,原来就是生活那么科学,议论却那么潇洒,他简直是太天真了。

  我含笑说:“医生,你自己矛盾了。你这算是反对我还是承认我?你对于严肃作了很多的解释,自己的意见不够,还把我的也引用了。你不能同意我究竟是哪几点?我要说,我可不能同意你的!就因为我现在提到的,只是你驾船管舵的姿势,不是别一件事。你不觉得你那种装模作样好笑吗?你那么严肃的口衔烟斗,方正平实的坐到那里,是不是妨碍了我们这一只小小游艇随风而驶飘泊海上的轻松趣味?我问你就是这件事,你别把话说得太远。议论你不能离题太远,正如这只小船你不能让它离岸太远;一远了,我们就都不免有点胡涂了。”

  同时他似乎也记起他理论的来源了,笑了一阵,“这不行,咱们把军器弄错了。我原来拿的是你的盾牌,——你才真是理论上主张认真的一个人!不过这也很好,你主张生活认真,我却行为认真;你想象严肃,我却生活严肃。”

  “那么,究竟谁是对的?你说,你说。”

  “要我说吗?我们都是对的,不过地位不同,观点各异罢了。且说船吧,你知道驾船,但并不驾船。你不妨试试来坐在舵边,看看是不是可以随随便便,看看照到你自由论者来说,不取方向的办法,我们这船能不能绕那个小岛一周,再泊近那边浮筒。这是不行的!”

  我看到他又象要把烟斗放进嘴里去的神气,我就说,“还有下文?”

  “下文多着,”他一面把烟斗在船舷轻轻的敲着一面说,“中国国家就正因为毫无目的,飘泊无归,大有不知所之的样子,到如今弄得掌舵的人无办法,坐船的人也无办法。大家只知道羡慕这个船,仇视那个船,自己的却取自由任命主义,看看已经不行了,不知道如何帮助一下掌舵的人,不知如何处置这当前的困难,大家都为这一只载了全个民族命运向前驶去的大船十分着急,却不能够尽任何力量把它从危险中救出。为什么原因?缺少认真作事的人,缺少认真思索的人,不只驾船的不行,坐船的也不行。坐船的第一就缺少一分安静,譬如说,你只打量在这小船上跳舞,又不看前面,又不习风向,只管挑剔,只管分派我向这边收帆,向那边扳舵,我纵十分卖气力照管这小船小帆,我们还是不会安全达到一个地方!”

  这种承认现在统治者的合法,而且信赖他,仍然是医生为了他那点医生的意识,向我使用手术方法。

  我说,“说清楚点,你意思以为中国目前情形,是掌舵的不行,还是坐船的捣乱?”

  “除了风浪太大,没有别的原因。中国虽象一只大船,但是一堆旧木料旧形式马马虎虎束成一把的木筏,而且是从闭关自守的湖泊里流出到这惊涛骇浪的大海里来,坐船的不见过风浪,掌舵的又太年青,大家慌乱失措,结果就成了现在样子了。”

  “那么,未来呢?”

  “未来谁知道?医生就从不能断定未来的。且看现在罢,要明白将来,也只有检察现在。现在正象一个病人,只要热度不增加到发狂眩瞀程度,还有办法!”

  医生见我把手伸出船舷外边去玩弄海水,担心转篷时轧着了手,就把手扬扬,“喂,坐船的小心点,把手缩回来吧。

  一切听掌舵的指挥,不然就会闹出危险!”

  我服从了他的命令,缩回手来,仍然抱了头部。因为望到他并没有把烟斗塞进嘴里的意思,就不说什么,知道他还有下文的。

  “中国坐船的大家规规矩矩相信掌舵的能力,给他全部的信托,中国不会那么糟!”

  我不能承认掌舵的这点意见了,我说,“这不行,我要用坐船者的资格说话了。你说的要信托船长一切处置,是的,一个民族对支配者缺少信托,事情自然办不好。可是现在问题不是应当信托或不应当信托,只是值得信托或不值得信托!为什么那么稀乱八糟?这就是大家业已不能信托,想换船长,想作船长,用新的方法,找新的航线,才如此如此!”

  医生说,“照你所说,你以为怎么样?”

  “照我坐小船的经验,我觉得你比我高明,所以我信托你。至于载了一个民族走去的那一只木筏,那一个船长,我很怀疑……”“这就对了。大家就因为有所怀疑,不相信这一个,相信那一个,大家都以为存在的不会比那个不存在的好,及以为后一个应比前一个好,故对未来的抱了希望,对现在的却永远怀疑。其实错了的。革命在试验中,这失败并不是革命的失败,失败在稍前一辈负责的人。一个人的结核病还得三五年静养,这是一个国家,一个那么无办法的国家,三年五年谁会负责可以弄得更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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