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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许多课仍然不放下那一本大书(2)


  “少爷,够了,请你上岸!”

  于是几个人便上岸了。有时不凑巧,我们也会为人用小桨竹篙一路追赶着打我们,还一路骂我们。只要逃走远一点点,用什么话骂来,我们照例也就用什么话骂回去,追来时我们又很快的跑去。

  那河里有鳜鱼,有鲫鱼,有小鲇鱼,钓鱼的人多向上游一点走去。隔河是一片苗人的菜园,不涨水,从跳石上过河,到茶园里去看花、买菜心吃的次数也很多。河滩上各处晒满了白布同青菜,每天还有许多妇人背了竹笼来洗衣,用木棒杵在流水中捶打,訇訇的从北城墙脚下应出回声。

  天热时,到下午四点以后,满河中都是赤光光的身体。有些军人好事爱玩,还把小孩子,战马,看家的狗,同一群鸭雏,全部都带到河中来。有些人父子数人同来,大家皆在激流清水中游泳。不会游泳的便把裤子泡湿,扎紧了裤管,向水中急急的一兜,捕捉了满满的一裤空气,再用带子捆好,便成了极合用的“水马”。有了这东西,即或全不会漂浮的人,也能很勇敢的向水深处泅去。到这种人多的地方,照例不会出事故被水淹死的,一出了什么事,大家皆很勇敢的救人。

  我们洗澡可常常到上游一点去,那里人既很少,水又极深,对我们才算合式。这件事自然得随着家中人。家中照例总为我担忧,唯恐一不小心就会为水淹死。每天下午既无法禁止我出去玩,又知道下午我不会到米厂上去同人赌骰子,那位对于拘管我侦察我十分负责的大哥,照例一到饭后我出门不久,他也总得到城外河边一趟。人多时不能从人丛中发现我,就沿河去注意我的衣服,在每一堆衣服上来一分注意。一见到了我的衣服,一句话不说,就拿起来走去,远远的坐到大路上,等候我要穿衣时来同他会面。衣裤既然在他手上,我不能不见他了,到后只好走上岸来,从他手上把衣服取到手,两人沉沉默默的回家。回去不必说什么,只准备一顿打。

  可是经过两次教训后,我即或仍然在河中洗澡,也就不至于再被家中人发现了。我可以搬些石头把衣压着,只要一看到他从城门洞边大路走来时,必有人告给我,我就快快的泅到河中去,向天仰卧,把全身泡在水中,只露出一张脸一个鼻孔来,尽岸上那一个搜索也不会得到什么结果。有些人常常同我在一处,哥哥认得他们,看到了他们时,就唤他们:“熊澧南,印鉴远,你见我兄弟老二吗?”

  那些同学便故意大声答着:“我们不知道,你不看看衣服吗?”

  “你们不正是成天在一堆胡闹吗?”

  “是呀,可是现在谁知道他在哪一片天底下。”

  “他不在河里吗?”

  “你不看看衣服吗?不数数我们的人数吗?”

  这好人便各处望望,果然不见到我的衣裤,相信我那朋友的答复不是谎话,于是站在河边欣赏了一阵河中景致,又弯下腰拾起两个放光的贝壳,用他那双常若含泪发愁的艺术家眼睛赏鉴了一下,或坐下来取出速写簿,随意画两张河景的素描,口上嘘嘘打着唿哨,又向原来那条路上走去了。等他走去以后,我们便来模仿我这个可怜的哥哥,互相反复着前后那种答问。“熊澧南,印鉴远,看见我兄弟吗?”“不知道,不知道,你自己不看看这里一共有多少衣服吗?”“你们成天在一堆!”“是呀!成天在一堆,可是谁知道他现在到哪儿去了呢?”于是互相浇起水来,直到另一个逃走方能完事。

  有时这好人明知道我在河中,当时虽无法擒捉,回头却常常隐藏在城门边,坐在卖荞粑的苗妇人小茅棚里,很有耐心的等待着。等到我十分高兴的从大路上同几个朋友走近身时,他便风快的同一只公猫一样,从那小棚中跃出,一把攫住了我衣领。于是同行的朋友就大嚷大笑,伴送我到家门口,才自行散去。不过这种事也只有三两次,从经验上既知道这一着棋时,我进城时便常常故意慢一阵,有时且绕了极远的东门回去。

  我人既长大了些,权利自然也多些了,在生活方面我的权利便是,即或家中明知我下河洗了澡,只要不是当面被捉,家中可不能用爬搔皮肤方法决定我应否受罚了。同时我的游泳自然也进步多了。我记得,我能在河中来去泅过三次,至于那个名叫熊澧南的,却大约能泅过五次。

  下河的事若在平常日子,多半是三点晚饭以后才去。如遇星期日,则常常几人先一天就邀好,过河上游一点棺材潭的地方去,泡一个整天,泅一阵水又摸一会鱼,把鱼从水中石底捉得,就用枯枝在河滩上烧来当点心。有时那一天正当附近十里长宁哨苗乡场集,就空了两只手跑到那地方去玩一个半天。到了场上后,过卖牛处看看他们讨论价钱盟神发誓的样子,又过卖猪处看看那些大猪小猪,查看它,把后脚提起时必锐声呼喊。又到赌场上去看那些乡下人一只手抖抖的下注,替别人担一阵心。又到卖山货处去,用手摸摸那些豹子老虎的皮毛,且听听他们谈到猎取这野物的种种危险经验。又到卖鸡处去,欣赏欣赏那些大鸡小鸡,我们皆知道什么鸡战斗时厉害,什么鸡生蛋极多。我们且各自把那些斗鸡毛色记下来,因为这些鸡照例当天全将为城中来的兵士和商人买去,五天以后就会在城中斗鸡场出现。我们间或还可在敞坪中看苗人决斗,用扁担或双刀互相拚命。

  小河边到了场期,照例来了无数小船和竹筏,竹筏上且常常有长眉秀目脸儿极白奶头高肿的青年苗族女人,用绣花大衣袖掩着口笑,使人看来十分舒服。我们来回走二三十里路,各个人两只手既是空空的,因此在场上什么也不能吃。间或谁一个人身上有一两枚铜元,就到卖狗肉摊边去割一块狗肉,蘸些盐水,平均分来吃吃。或者无意中谁一个在人丛中碰着了一位亲长,被问道:“吃过点心吗?”大家正饿着,互相望了会儿,羞羞怯怯的一笑。那人知道情形了,便说:“这成吗?不喝一杯还算赶场吗?”到后自然就被拉到狗肉摊边去,切一斤两斤肥狗肉,分割成几大块,各人来那么一块,蘸了盐水往嘴上送。

  机会不巧不曾碰到这么一个慷慨的亲戚,我们也依然不会瘪了肚皮回家。沿路有无数人家的桃树李树、果实全把树枝压得弯弯的,等待我们去为它们减除一分担负。还有多少黄泥田里,红萝卜大得如小猪头,没有我们去吃它,赞美它,便始终委屈在那深土里!除此以外,路塍上无处不是莓类同野生樱桃,大道旁无处不是甜滋滋的枇杷,无处不可得到充饥果腹的山果野莓。口渴时无处不可以随意低下头去喝水。至于茶油树上长的茶莓,则长年四季都可以随意采吃,不犯任何忌讳。即或任何东西没得吃,我们还是依然十分高兴。就为的是乡场中那一派空气,一阵声音,一分颜色,以及在每一处每一项生意人身上发出那一股不同臭味,就够使我们觉得满意!我们用各样官能吃了那么多东西,即使不再用口来吃喝,也很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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